一个毕业生的传销梦
他是一名大学毕业生，他的寝室有3个同学都走上了传销之路。大学毕业后，他也来到广州，从事传销整整两年。今年8月初，他的梦，终于醒了，他重新走进社会，找到一份正当职业。现在，他选择面对记者，讲述他两年来所亲历的真实的传销生活。出于对他安全的考虑，我们姑且称他为“钟生”。
钟生，23岁。前年毕业于山东曲阜师范大学，在家乡工作几个月后，被同学的“邀请信”邀到广州番禺，从此开始了与外界几乎隔绝的传销生活。
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自己的传销 记者(以下简称记)：从事传销整整两年，你觉得这两年是不是基本上脱离了社会？
钟生(以下简称钟)：传销本身也是社会中的一个部分，不能说脱离了这个社会，但是基本上，我们这两年对传销以外的事情，都是一种观望的态度。
记：你指的观望是什么呢？
钟：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自己的传销。比如说奥运会，都是年轻人，心底下肯定都关心，我们出去，也会在报摊边上看一眼报纸头版有没有中国夺金牌的消息，但是，(家长)肯定不会让我们买报纸。我们出门，“家长”肯定会跟着去。
记：也就是说你们很少跟外界接触？
钟：如果你级别比较低，那就基本上没有(接触)。如果d级以上，可能你会需要跟房东之类打打交道，做到经理以上的就要负责找房子，联络一些事情。
记：越低级的越不许跟外界接触？
钟：越低级的保护得越好。一个级别做一个级别的事情。这是我们的行话也是规矩。
刚刚进来的e级，会发火，恐惧，害怕，甚至会跳楼 记：你是什么级别？
钟：我做到了c级。这是个中间级别。比我更低的有d级。最低的是e级。
记：你这个c级，意味着你可以做哪些事情，或者说，拥有了哪些权利？
钟：c级可以做沟通。沟通分好多(类型)，比如刚刚进来的e级，他以为迎接他的是一个很好的工作，刚开始肯定有落差，很难理解这个(传销)，他肯定会发火，恐惧，害怕，甚至会跳楼。我们就会找一个d级的给他做沟通，就是劝说，不行，再找级别更高的，比如我，来进行沟通。
记：碰到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劝说他呢？
钟：我们会说，你现在是不是会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啊？他肯定会说是，是不是很生气啊？是。如果我们告诉你，你做到了a级可以赚到180万，你信不信啊？肯定不信是吧？因为以你以前从事的工作和级别来说，根本不可想象(会赚这么多钱)。实际上，完全可能啊！所以我们采取这种方式把你叫过来了。可能这样的话你还听不进去，但是，如果我和你一边谈着家常和感情一边谈这些，比如，会派一个老乡去谈，甚至派男孩和女孩谈，而且这个男孩又非常幽默的话，你很容易被解决掉。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但说服别人首先要说服自己
记：你自己相信自己所说的那些吗——比如180万的故事？你是否也的确觉得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钟：对。说服别人首先要说服自己。
记：作为一个说服者来说，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非常真诚和正确的。
钟：是的。所有的直销学里都是这样的道理，如果你要让你的顾客接受这个产品，首先，你自己得接受这个产品。
记：你们卖的是什么产品？
钟：一块手表。我们卖过很多东西。都是阶段性的。我买的是意大利的一块表。说是卓路丹。
记：这个表你们是卖多少钱？
钟：3800元。谁加盟，谁就要买一块表。
记：你觉得它值这么多钱吗？
钟：任何人其实都清楚，它不值那么多钱。我们好多人拿到表不久就出问题了，要么进水了，要么不走了。我们会怀疑，但是，他们会极力淡化这个问题，他会告诉你，这个表，也是我们合作公司给我们的。
记：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中间会有问题？
钟：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真的以为它是值3800的，他们也会说这个表如何如何好，物有所值。但是他们已经给我们灌输这样的一个观念，那就是，我们买这个表的意义，不在于它有多少价值，我们买的是一种销售资格。
记：你们除了投入这3800，还有别的投入吗？
钟：每个人被要求向家里要1万元。3800元买这个表，6200元维持你在这里的花销了，说是前期投入。你衣食住行都要钱，基本上是aa制，另外打电话、写信邀人都要自己掏钱。
最吸引我的就是那种氛围，很充实，很兴奋 记：你是个大学生，受过比较好的教育，传销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你，让你做了这么久？有人说是暴富的心理，我不太相信。
钟：它最吸引我的就是那种氛围。就是这些：热情又温暖的人际交往、撩人而阳光的励志言谈、一丝不苟的作风、清苦但令人自觉成长的吃住习惯、平等而又有秩序的创业团队。
记：你在里面过的是什么样的一种生活呢？
钟：比如说，6点半之前，家长是负责家里的运作的，负责我们衣食住行的，他带头起床，洗漱完毕，然后我们坐在桌子面前，一个四四方方的桌子。我们的桌子的颜色都是有讲究的，是米黄色的。为什么？米黄色有一种好处，很温馨。任何一个细节，都做得趋于完美，能够把谎言包得严严实实，甚至是把谎言揉碎，撒在这个温情里面，让你根本发现不了。这就是传销的魅力所在。所有的业务员都坐在那里读书。读网络三大必读书，一是《羊皮卷》，世界上最著名的推销员写的；一个是《方与圆》，丁峙远写的，第三本就是李践写的《做自己想做的人》。
记：都是励志方面的书。
钟：对，这三本书都很畅销，特别作为我们传销的三大必读书，家长也好，主任也好，都鼓励业务员去看这三本书，的确讲得很有道理。
记：如果这三本书不是用于传销来看，作为我们正当的营销来说，也是有用的？
钟：对。传销把是与非糅合在了一起，让我们很难分辨。
记：你身处其中，感觉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钟：非常充实的一种生活。很充实，很兴奋，时间过得非常快。每天读读书，听听课，打几个电话，就这样，一天就过去了。
记：是什么让你兴奋呢？对未来的成功的一种幻想？
钟：对，对未来的一种美好的梦想。
记：这个美好的梦想，是不是赚很多的钱？
钟：不止是这样。其实，随着你级别的升高，你就感觉到……
记：(感觉到)你在做一个事业？
钟：对，一种创业。
记：以前，大家都说传销的基础就是人们暴富的心理，但是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有这么多大学生也会陷进去，肯定还有它的更深的原因。
钟：对于社会上任何一个人，一份工作吸引人的地方，第一个是赚钱。比如说我们之所以到这个地方来，也是听里面的人说，给我们找到了一个比较好的、工资又比较高的工作才来的。但是，我们在工作的时候，又会看到这个事情给自己带来的更多的东西。赚钱，只是一个方面。就好像你的工作一样。报酬只是体现成功的一个必要方面。
记：传销还会营造一种氛围，让你们觉得自己不但能够赚钱，还有成就感，满足感。
钟：对，还有自己价值的体现。
我达到c级，实际上两年拿的提成也就两三千元钱 记：你现在退出来了，想想里面的生活，是什么感觉呢？
钟：现在我换了工作岗位，还有一些不适应。比如我碰到同事，说一句，早啊！他们都很平淡地说，早啊，就完了。在里面却不是这样，早上见面，都是很大声地，很有精神地说：早上好！早上好！然后互相拍一下手。不信你试试，如果这样打招呼，你立刻会觉得很有激情，很愉快。
记：你现在都觉得这种生活有其合理性。
钟：对，我出来了我也想，如果把这种生活，这种对彼此的态度拿到社会上来，拿到公司里，都是有积极作用的。只不过，叶子再好，树干不行。
记：这个树干是用欺骗和谎言做成的。
钟：是的。怎么说呢？我看传销，当然不会像外界那样简单，一竿子打死。它有一些好的地方可以让我们借鉴，但是，毕竟是不长久的，因为它的基础是错的。
记：你是如何明白过来的呢？
钟：我们去做的时候，都是以为能够赚到钱。可是事实上很难赚到钱。
记：这两年你一共收入了多少钱？
钟：我达到c级，实际上两年拿到的提成也就两三千块钱。
记：那你投入了多少钱？
钟：买表的3800，然后两年来在这里花的1万多块钱。
记：你看到有人发财了吗？
钟：两年，我只看到一个。就是我们的a级，丁总。他做得很早。我们都在他的体系之下。
这是一个骗局，我逐渐感到了痛苦 记：用一个概率来看，赚钱的概率是多少？
钟：百分之一，发财的比例是百分之一。
记：所以这是一个骗局。
钟：对，所以这是一个骗局，因为成功率实在太低了。
记：他们跟你描述的理想赚钱模式和实践之间的落差是怎么造成的呢？
钟：比如给我们的是一张图，他告诉你，一个a级网络里是有193人，你一个月发展一个朋友，销售一个产品，你就得到570元提成，第二个月你再销售出一个，你的朋友也销售一个，如此类推，第九个月的时候，你就可以销售512个产品，这就是几何倍增，你就可以月收入十几万；如果你觉得达不到，可以两个月销售一个产品啊，一年半的时间，你同样可以达到这样的收入；如果你再不自信，那么最慢的比例，你3个月销售一个，无非2年3个月的时间，你同样可以达到这个目的。这样，大家就被说动了。
记：实际上是怎么样呢？
钟：实际上我们根本不可能发展这么顺利。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太大了。
记：你们得到的和他们给你描述的美好收入相差这么远，你有没有怀疑过？
钟：在这个行业里我支持了两年。
记：大部分人是多久？
钟：大部分半年，钱花完了，看不到收入，就开始反思，怀疑，就走了。我比较坚定，因为我还算业绩好的，可是我逐渐还是感到了痛苦。
记：你对你的信仰产生了怀疑。
钟：对，动摇了。这两年，不但远远没有达到这个收入，我慢慢地，看到了很多负面的东西。在里面，不允许传播消极的消息，比如，某个人忽然不见了，你知道他不干了，但是我们的经理不允许我们谈论谁离开的消息或者原因，只报喜不报忧。我慢慢做得(级别)高了，知道的东西越多，受到的限制也越多了。比如，后来我已经对我们的产品质量产生了怀疑，知道它根本不值这么多钱，但是我们还是被要求去向刚刚进来的人去描述，这个产品是多么物有所值。
记：你慢慢发现，有人在利用或者营造着一个骗局。
钟：对。在里面说的每句话，都是有目的的。
记：上头的人已经在要求你用该说的话去教导下面的人，不允许你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钟：对。我感到了痛苦。就像一棵树一样，慢慢分叉了，可是还是有一个主干，在掌控着我们，我们不能挣扎出去。就像一个网，无处不在。可是我还是看破了，我就决定要走出来。
我失去了我的女朋友，失去了跟家人的亲情 记：每个做传销的都是从朋友开始做起，你拉进来几个人？
钟：我邀请来了10个，最后留下来3个。
记：我相信，能够留下来的人肯定都有些共性，你觉得这些共性是什么呢？
钟：共性的确是有的。有几种人会留下来呢？一个是负债累累想赚钱的，一个是涉世未深，想学东西的，比如说学生。
记：当初留下的那3个朋友现在都在哪里？
钟：他们都走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走的。
记：不管你当时的谎言是否出于善意，总之他们被骗了钱，没有赚到钱就走了，你心里会觉得内疚么？
钟：是有点内疚的。但是，也不是很内疚。
记：为什么？
钟：我这话并不虚伪。怎么说呢？他自己走这一步，他自己都没说后悔。
记：那你后悔自己的这两年吗？
钟：这两年，仅仅用后悔两个字是概括不完全的。我如果不做这个，去其他正当行业做两年，也可能我做得很好。但是更大的可能还是这两年我会换好多份工作，也可能和周围的打工仔一样，还在找工作。
记：现在的你，有什么不同呢？
钟：一样，仍然在找工作。但是我也收获了不少东西，我怀着对自己的那种自信和坚定去找工作，而且事实上，我找工作的能力也比较强。三百六十行，我做过了一行，即使失败了，但是要积极去看收获的东西，不能全盘否定。
记：做传销让你失去了什么？
钟：我失去了我的女朋友，失去了跟家人的亲情，我这两年一分钱没有给家人邮寄过，也很少联系。
记：他们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钟：他们猜出来我在做传销，可是我没有承认过。闹得跟家人关系很差。我当时要的1万块钱，一部分是家人给我借的，一部分是给我贷的，现在都没有还上。
记：即使这样，你也不后悔？
钟：人应该心态积极一点嘛，既然失去已经那么多了，再想又有什么益处呢？后悔已经没有用了，你埋头在里面只会更痛苦。至少我还得到了一些东西，人应该多想想得到的，珍惜自己得到的，才有信心去面对明天的生活。
记：其实你并不是不后悔，只是，你不愿意给自己机会去后悔。
钟：是这样的。
记：这两年，你觉得用什么词形容比较好？
钟：一场梦。很兴奋的一场大梦。
记：真的醒了？
钟：真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