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学生的传销生涯：证明价值
解说词：2004年8月20日，广东番禺警方一举端掉几十个传销窝点，抓获、遣散传销分子3000多人。当这条新闻见诸各大媒体之后不久，一个年轻人打电话给我们说他是一名法学专业大专生，仅仅一个半月前，他还是番禺传销组织“长青体系”的一名c级业务主任，他说他刚刚脱离传销组织，看到一些媒体关于传销的报道后，很想和人聊一聊他两年来所亲历的生活。一个法学专业的大专生，一名传销c级业务主任，我们很难把两者联系在一起，这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故事？于是我们约定见面。和这个年轻人两次面谈后，我们提出希望他能够上我们的节目讲述他的故事。犹豫了两个星期，小忠同意接受我们的正式采访。
演播室：初次见到小忠，是在半个月前的一个中午，我们摄制组的车到小忠家的附近去接他，他呢，答应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等我们，于是一路上，我们就各自纷纷想象着这个曾经在传销组织里花去了两年的青春，而且据说曾经无比坚定的小伙子，究竟是什么模样。到了车站，小忠一眼看出我们，大声打着招呼就上了车，他开始问候车上每一个人，他显得格外的健谈，甚至有一点亢奋，短短的几分钟里，他询问着每一个人的情况，然后呢，很自然的找到些共同的话题，都能聊上两句，他甚至频频的尊称我们组里的一个实习生小姑娘为老师，弄得人家很不好意思，总之， 和陌生人打交道，显然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加的积极，都更加的自如，也更加热情。一时间，我很难想象，两年前，据说眼前这个来自农村的小伙子还是一个见人一语不发，上台浑身发抖的自卑男生。小忠说传销彻头彻尾的改造了他的个性，同时当然也给了他仅仅用两个月的时间还难以完全消除的职业惯性。
解说词：小忠说两年的传销生涯就像一场充满迷幻色彩的梦境，这场梦始于两年前的一个电话。2002年的一天，小忠突然接到大学同宿舍好友“老五”从广东番禺打来一个电话。“老五”在电话里说，他为小忠在番禺找了一份法律助理的工作，月薪两千，做得好半年后就可加薪。
姚永忠：满心的向往和兴奋，他终于在广东给我找到工作了，这样的话好啊，这样的话，我就一个月起码给家里寄上一千块钱，给家里寄上一千块钱，再一个，我能给我女朋友证明我还不是窝囊废。
陈晓楠：你为什么那么急于证明你的能力，她怀疑过你的能力吗？
姚永忠：对对对，她这么说过一句话，对我打击很大。她高中毕业，她说哎呀，一个大学毕业生找工作都没我找得好，真没用。她说这些话也不是笑着说的，怯生生的，低着头，说心里话的感觉。当时我没有手机，她有部手机，我当时就感觉不三不四的人，年龄比较大的一些人，给她发成人笑话之类的，她不让我看，她自己笑笑，她不让我看她的手机。（我）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刺激，我说你信不信，我一个月之内我要买一个手机，绝对比你的好。当时她就笑了笑，正当我毕业没钱的时候，她领着我到那些高档的商场，那些卖衣服的高档地方去逛逛，我当时感觉没钱，而我又是她男朋友，她喜欢，我应该给她买，但是我又没钱，这简直就是折磨我似的，感觉太没面子了。有钱的话你带我逛，我给你买，没钱的话，天天领我到这逛一趟，再到那逛一趟，老是去那些地方，说哎呀，这衣服挺好，囊中羞涩，她也知道。
陈晓楠：这下你觉得有办法了。
姚永忠：哎，这下有办法了，我终于可以证明我自己了，我混得好以后，我可以把她邀过来，我就是混得不好，我也可以给她寄点钱。那么在临走之前，我父母都不赞成我去，26号晚上，家里给我做思想工作，做到凌晨，让我不要走，我爸不叫走，但看到后来实在挽留不了我了，就给我说，那你小心一点，南方很乱，出门在外，不要相信陌生人。这么说，不要和陌生人打交道，别想贪小便宜。一直问我，你们老五是家里哪的，他家有电话吗？你别出事以后找他找不着，我说你放心，我们大学宿舍同学，我记得我是在8月27号晚上凌晨几点时候坐的火车。
解说词：“老五”介绍的工作对于姚永忠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姚永忠从山东某师范大学法学系专科毕业，他本打算继续上本科，但是他没有想到，专升本考试前，一些有钱、有关系的学生就已经得到了试题。而每天五点起床，凌晨1点睡觉，苦读了两个月的他却以一分之差落选。毕业后，独自一个人从农村来到城市举目无亲的姚永忠四处寻找工作，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陈晓楠：你的同学里有家庭背景比较不错的吗？
姚永忠：有，好的话，在法院的话，他们就可以在法院实习，或者家里很有钱的，直接在法院实习，然后进法院。
陈晓楠：这会对你心理上有刺激吗？
姚永忠：有影响的，很大的，就是感觉有点不公平，所以说我当时产生很幼稚的想法就是说我要凭我自己找工作，哪怕再差，先骑驴找马，也不求亲戚靠朋友，然后送礼呀这些方式去找工作，当时就这么想，比较意气用事一些。
陈晓楠：因为你也没有别的办法。
姚永忠：对。
陈晓楠：你只能说这个话激励一下自己。
姚永忠：哎，对，激励一下自己，来满足自己一下自尊心吧。
陈晓楠：快走出校门的时候，是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还是有一点恐惧的感觉，
姚永忠：有点恐惧的感觉，这一下子就要进入社会了，感觉自己很无助，很迷失，没有方向感。
解说词：带着对未来美好的设想姚永忠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来到了广东番禺，来到了这座对于他来说充满了希望和机遇的城市。
姚永忠：我到那之后呢，刚进家之前的时候呢，感觉有点微妙，我们宿舍老五见我面的时候他不是那么亲热，那么进去之后发现，算了我九个人，这九个人里面，有两个女孩子，这两个女孩子都专科毕业吧，也有两个军人。
陈晓楠：九个人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
姚永忠：在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里，当时感觉不正常，对我太热情了，我感觉这些人穿着很随便，都很朴素，对人很热情，都很健谈，笑容满面的，对我那么热情，招呼得很好，当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受尊重的感觉油然而生了。
陈晓楠：受尊重的感觉，这个对你来讲很陌生吗，这种感觉？
姚永忠：受尊重的感觉，其实大家在社会上，包括我在学校里打招呼的时候，在公司的时候，没那种氛围，大家把你招呼坐这个桌子之前，大家对你那么感兴趣，都想和你交朋友，对你那么真诚，满脸的真诚，满脸的笑容，满桌子的欢声笑语。
陈晓楠：这种感觉以前你在外面很少感觉到？
姚永忠：在外面很少感觉到，包括我们宿舍的，他们就是过生日啊，吃饭的出去吃饭，寒暄两句，喝酒，喝喝喝，喝醉了就散场。
陈晓楠：你从来没有被当作一个主角，别人去问你，你是怎么样的，你突然觉得你是大家视线的一个主角，
姚永忠：哎，你是这个话题的中心，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过，你当主角也是别人戏弄你，别人跟你开玩笑的时候，一般很少那么关心你，从哪来的，你家哪的，累不累啊，喝点水吧，你刚喝了点，立马给你满上，喝光了再立马给你满上。
陈晓楠：其实听起来是特别小的事，可是还是给你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姚永忠：对对对，感觉是不一样的，那种对你的照顾，细微，周到，体贴，让你感觉到每个人都很真诚，笑容都挂在脸上，很阳光的一种，欢声笑语那一种，大家包括他们之间相处也是很默契，感觉很不错，诶， 感觉这批人很不错，一下子，就把这批人，第一感觉就认可了。
解说词：房间里的气氛深深吸引了远道而来的姚永忠，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被尊重的感觉，小忠说这是一种自从他上大学以后就很少能够体验到的感觉，这让他感到亲切、感到温暖。
小忠出生在山东菏泽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全家人靠不多的土地为生，所有的收入仅能解决温饱。2001年小忠考入山东某师范大学，全家人东挪西借才勉强凑足了一年的学费，第二年小忠申请了三千元助学贷款才得以读完大学，这笔贷款，他至今都没有能力尝还。家庭的境况，让独自一人举目无亲在城市里读书的小忠感到巨大的压力，原本开朗、自信的他，变得自卑内向，沉默寡言。
姚永忠：我大伯一辈子是个盲人，一辈子也没有成家，跟着我们过，家庭负担很重的。而我哥，初中毕业，只是个打工仔，他自己还没有成家，他自己成家、成婚都比较困难，年龄也慢慢大了。家里唯一期望就是我，所以我感觉自己压力很大，而我对自己又很不满意。这种压力和自己那种责任，自己对自己又不满意，责任又很大，感觉就是挺矛盾，挺苦恼，一想到这事的时候很烦，不善于和人处理关系，不会说话。
陈晓楠：内心的话有机会跟别人讲吗？
姚永忠：没有。
陈晓楠：比如特别好的朋友分享自己心里想的事？
姚永忠：我这人有时候还是比较封闭，学习成绩也不好，和同学处理关系也不好。我的脾气比较暴躁，很急，我们宿舍六个人里面，和他们每个人都吵过架。包括性格也比较内向，我还记得有一次，学校里面一个社团，要招社员，条件是每个人拿着一篇稿子，给你一篇稿子到讲台去念。我当时，我上去的时候，低着头上去的，然后红着脸念的，声音发颤，吞吞吐吐念完之后，低着头就窜下来了，应该说是，跑下来的，那第一次感觉自己太没出息了。
陈晓楠：那次然后下来你特埋怨自己？
姚永忠：嗯，感觉特没用，没点自信心，感觉自己特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