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债:我成了罪不可赦的女骗子
她是北京一所著名大学的大三学生,她很后悔自己轻信了招生骗子的高额劳务费“诱饵”,更后悔自己助纣为虐骗了那么多满怀憧憬的年轻学子。现在,被骗的学生和家长纷纷向她讨说法,她无法再继续学业,而老家的父母也因此受到牵连而背井离乡……
高考状元的大学生活
我出生在江西九江的一个县城,父母都是机关的普通职工。1999年,我以全省理科名列前茅的好成绩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大学社会关系管理系,当时在家乡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我是我们县第一个考上这所著名大学的学生,并且高考分数很高,比我们县的第二名整整多出了60分。
县里专门给我发了1万元钱的奖金,我的母校还印发了大红的喜报张贴到大街小巷。一时间,我成了“小名人”,各家的父母教育子女都会拿我做榜样。在亲友们的祝福声中,我踏上了去北京的路途。离开家乡的时候,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努力,让我的家乡人永远以我为骄傲
新的环境我适应得还算不错。为了排遣刚离家的寂寞感,我参与了大量的社会活动,经常和同学们出去游玩,也会自己出去找在别的大学的高中同学玩,日子就这样嘻嘻哈哈地过去了一年多。让我开始感觉到有压力的是在大二的时候,我家里原来每个月给我寄生活费从来都是很及时,不会超过当月的5号我就能收到妈妈或爸爸寄来的1000元钱。我在我们学校的开支算中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很满足。可那个月,我一直等到了15号,也没有收到家里的汇款单。
我连续去收发室询问了好几次,都失望而归,只好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那头,妈妈支支吾吾地告诉我的一些关于家里的情况让我傻住了,她和爸爸因为政府机关机构改革已经下岗一年多了,每个月仅有200块钱的下岗救济金。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加上家里的日常开支使父母不堪重负,本来就不多的积蓄这一年多下来早就花完了,他们已经连续从亲戚家里给我借了两个月的生活费了,这个月还不知道向谁去借,所以还没有给我寄。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想想自己这么久居然都没能发现父母的艰难,心里酸楚极了。我对妈妈说我的钱还有,说是以前他们给我寄的我没有用完,攒了下来,让她不要急着给我寄。挂上电话,我捏了捏口袋里仅有的100块钱,为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担忧。
那天晚上,我破例没有去上自习,躺在床上发愁。正当我陷在苦海里挣扎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是刘丽丽。她是寝室里穿得最好的女孩,家在皖北农村。听说她家的条件也不是很好,她的零花钱却比其他同学多得多,吃穿用都是挑好的买,还经常请大家出去吃饭。但不知怎的,同学们都不喜欢她,我也不例外。
“你在做什么?”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对她有了兴趣。她从床头拿出一把酒瓶塞挥着手对我说,她在一家酒楼当售酒小姐,每售出一瓶酒她就可以得到20元的回扣。替人卖一瓶酒就可以拿到20元钱,这也太轻松了吧?我拉住她,央求她带我一起去,没想到,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当天晚上,我和她来到了平安大道上的那家著名的湘菜馆。她对售酒领班介绍了我,领班打量了我一下,就点头同意了,让丽丽告诉我该怎么做。丽丽让我跟着她学着点就行了。她带我到更衣室换了一套红色的旗袍样式的工作服,然后去领酒。
领酒的时候我发现那些和我穿着一样的女孩子大都是一副学生样,我想可能都是附近大学的吧。我拿着两瓶酒跟着丽丽进了包房,里面的客人对我们的到来熟视无睹,依然谈笑风生,丽丽似乎已经习惯了客人的这种态度,她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去和他们打招呼,嗲嗲的声音听得我的脸都有些发烧,可她并不在乎,还冲我使眼色让我也上去,我低着头看着脚尖,实在没有勇气挪动脚步。我的脸越来越红,吵闹声也显得越来越遥远……
冷风吹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了一丝寒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自己走出了酒楼。那夜的经历是我的一种耻辱,尽管我没有做什么,但我一直这样认为。
凌晨两点多,丽丽才喷着酒气回寝室,她摆弄着手里的一把瓶塞来到我的床边:“我说你怎么就那么傻?你看我,凭这些,明天又可以拿到钱了!”
我把头扭向了里面,我知道这种赚钱方式我是学不来的。
第二天,我向学校递交了困难申请,学校安排我到食堂做义工,这样我的伙食费免了,每个月还可以拿到350块钱的工资。我的生活开始进入了另外的一种状态,尽管经常看到同学们不屑的眼光,但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虽没有丽丽那么风光,心里却十分坦然。
我和爸爸妈妈说了我在学校的事,我告诉他们我有能力养活自己,让他们放心。
想以此改变生存状态
2002年5月的一天上午,我去文联书店买书,在离书店不远处的路上有人在散发传单,我接了一个,上面写着北京某技术大学面向社会招聘一批招生人员,尤其欢迎各大高校在校大学生做兼职。
拿到传单,我在路边用ic卡拨通了那个联系电话,告诉他我是一名大三学生,希望能够得到这个勤工俭学的机会。对方热情地介绍了他们学校的基本情况和所设专业,说每招一个学生入学将付给招生人员1500元钱劳务费。
他举例说,去年北京某大学的某君一个暑假招了100多名学生挣了好几十万。听他这么说,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招来一个学生居然可以拿到那么多的钱!我不由得心动了。
从市内坐了一个半小时的车我才来到北京西郊的那个地方,到了之后,我看了一下四周,发现这就是一个废弃的农场,根本就寻不见大学的招牌。我再次拨打电话后,一位姓陈的老师让我站在原地不动,他出来接我。不一会,一个个子矮矮的、民工样打扮的人向我走了过来:“你是小文吧?”我简直无法把他和大学的招生办负责人联系起来。
他解释说学校正在搞建设,乱一点,牌子还没有来得及挂上,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陈老师领着我往里走,他一边走一边指着那些堆放着砖头的旷地说学校很快就会在空地上盖教学楼什么的,然后他又问了我的一些情况,我都实话实说了。显然,他对我的身份很满意。
招生办在一个很破旧的小阁楼上。走廊上堆得满满当当的,是一份份印得非常精美的招生简章。从简章上看,这个技术大学显得很气派,很漂亮,校舍教学楼整齐完备,介绍的各个专业也很齐全,学费、住校费也都还算合理。已经中午12点多了,我就拿着一大摞子招生简章回去了。
当天晚上,我趴在床上看着那厚厚的一大摞子招生简章,心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在流动,我想着自己暑假回家把这些简章分发到我的母校以及附近的几所高级中学,那么大家一定会踊跃报名的,这样一个暑假下来,我岂不是成了小富婆了,哈哈!越想越开心,越想越兴奋,直到凌晨四点,我都没有一丝睡意。
7月初刚放假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回了家。
回到家之后,我没有像以前假期回去那样急着去拜亲访友,而是随爸爸一起到了几所中学,正值高考在即,各类民办大学的“生源大战”很激烈,中学校园里随处可见张贴在每一个角落的招生简章。我直接去找了各个毕业班的老师,和他们谈好了,他们动员学生来报名,有一个我给他500元钱的提成,老师们自然是很乐意。
一圈下来,已经有四五十个毕业班的老师和我达成了“君子协议”,就等着高考完了成绩出来那些上不了理想大学的学生来报名吧。我每天冒着酷暑,顶着太阳在各个学校间来回穿梭着,不停地找毕业班的老师们一次次地问他们最新的情况。老家的这座城市很小,没过多久,我帮技术大学招生的事就传开了,开始有一些亲友找上门来问情况,在他们眼中,无疑我是优秀的,而我领着他们孩子去念的学校也一定是和我所上的大学一样好。
去北京念书,在老家人的眼里算得上是一件光荣的事,所以,一些相熟的人领着他们的熟人来我家时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抑制不住的自豪。当我给他们填上报名表时,他们都会很感激我,仿佛他们如花的前程就从那一刻展开了。看着他们的样子,再想想农场里的那个技术大学,我的心头会感到很不安,但已经这样了,我不能收手。
有一个叫何军的男孩,考了525分,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学,他自己很想去上,但他爸爸认为南京的大学再好也不会有北京的大学好,那天非拉着他到我家来让我给做做思想工作。
报名的人越来越多,达到100个的时候,我们一家去饭馆吃了一顿以示庆祝。爸爸说感谢我不光为父母争了光,还让这个家走出了困境。爸爸说得很动情,眼圈都红红的,我发誓我就是为了让父母以后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也要把这次招生进行到底!晚上我给陈老师打电话的时候告诉他已经有100个学生报名了,他也显得特别地开心,说我是有功之臣,学校会额外再给奖金的!那一夜,我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塌实感,甚至我在计划着怎样去花那一笔巨款。
开学的时间终于到了,一共有134个学生报了名,我让陈老师过来接,陈老师让我们出发到南昌火车站等他。我爸爸不放心,要送我们去,还有另外的一些家长也一起去了。我们租了四辆大巴到了南昌。因为临近开学到处都是返校的学生,我们又是那么多人,怕走散了,有个家长给想了个招,让我们每个人买了顶红色的太阳帽戴上,这样就很容易找到自己人了。一大片红红的帽子看上去真是蔚为壮观,可同时那一片红也映得我心里产生了几许惶恐,我能够把这些人送到他们理想中的北京好大学吗?
陈老师准时来接我们了,我给大家介绍了之后很不放心地把他拉到了一边,我问他教学楼建得怎么样了,同学们过去是不是可以住进新校舍了,陈老师拍着胸脯说,你就放心吧,说什么我也是学校领导啊,我怎么能委屈学生呢?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在南昌,陈老师让同学们把学费统一存在他的一个卡上,说怕路上不安全,还举例说了他在来的车上看到有学生学费被偷的事,送行的家长说既然老师在,并且学费本来就是要交给学校的,不如就先给老师还保险一些。人多,存钱就存了大半天,到了晚上,终于可以上路了。
我成了罪不可赦的女骗子
一路上我都没有睡好,所以下了火车我就先回了学校。到了学校我就给爸爸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们已经平安到达,学生已经去学校报到了,让他转告那些家长们放心。
因为还没有正式开学,所以我一个人在宿舍也没有人叫我起床,我不知道睡了多久,被电话铃声吵醒了。接电话时我还懵懵懂懂的,刚喂了一声就听见爸爸说:“你怎么才接电话?我都快急死了,何军他们打电话回来说学校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我也没听明白,你快去看一下吧,他们大人都在我们家坐着呢!”
我握着话筒当时就出了一身汗,我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穿上衣服就往农场赶。我到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多了,还好,院子里的教学楼已经完工,并且还贴上了欢迎新同学的字样,在招生办的楼下我见到了我送过去的那些同学们,见到我,他们就纷纷上前来数落我,说什么北京的好学校就是这样吗,连正式的老师都没有一个,我们怎么上课?我们要回去!
见我来了,陈老师从二楼上向我招手,示意我上去,他们还围着我,我生气了,我说我帮了你们你们怎么还这样对我?我不说还好,话音未落,他们全火了,开始骂我,说我丧良心,为了钱把他们骗到了这个破学校。
见了陈老师,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几乎是哭着问他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学校是第一年创办,我哪能想到开学时学校还没有老师啊。陈老师说,同学们太激动了,学校的老师都是外聘的,只有到上课的时间才来,现在报名注册哪需要什么老师啊。
我说要不把他们的学费退回去让他们回家吧。陈老师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钱已经交到学校,并且学校刚刚用这笔钱支付了建教学楼的一笔工程款,无法退回了。我傻眼了,开始明白自己跳进了一个招生陷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付了。
陈老师说往年替别的大学招生这种事见多了,他让我回去,他自然有办法解决。我央求他给校长说说想想办法退钱吧,他说你要再这样站在他们一边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不知道他的不客气指的是什么,但我怕,我什么都怕!我只有听他的。
他说他先把我弄出去,然后他把这些人平息下来然后再给我结算劳务费。我没有选择了,他带着我下楼对同学们说和我一起去找校长,出农场大门时,他说这些人现在情绪坏得很,指不定会干出点啥事来,让我自己不要再过来了,在学校等他通知好了。
我逃离了那里,坐在回校的车上,有一种不真实感,我多希望刚才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啊。我不要发财了,我宁愿在食堂打工,我宁愿每天吃方便面,可是这世界上有后悔药吗?
在学校,我没有等到陈老师的电话,倒是我家里每天都会给我打上无数个电话,那些不放心的家长都在我家住下了,他们要我给他们一个说法,你叫我怎么对他们说,可我不说我父母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逼着我爸爸一次一次地给我打电话,我只好硬着头皮给他们解释,学校这是在扩建,老师开学了就会按时来上课的,让他们放心。“你是骗子,我们就是对你太放心了!亏你还念了这么多年书,你的聪明才智就是用来骗父老乡亲的吗?你到底赚了多少肮脏钱?”
我快活不下去了,什么时候我这个家乡人眼中的骄傲竟成了一个罪不可赦的大骗子,我没有勇气面对他们了。我拔了电话线,缩在墙角,感觉到自己正由一个又黑又冷的陷阱往下沉……
开学那天,老家的一群人冲进礼堂把我大骂了一顿,我在家乡“行骗”的事在学校沸沸扬扬地传开了,系主任找我去谈话,我没有去,我从寝室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出来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又打了姨妈家的,她听出来是我,当时就非常气愤,她说她没有我这个外甥女,让我以后不要再给她打电话了,她说我把全家人的脸都丢尽了。
我哭了,我求她告诉我爸爸妈妈去哪了,她说你还有脸问,你爸你妈让你害得有家不能归,他们一大把的年纪只能躲出去打工了,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打工嘛,走哪算哪了!说完她就挂上了电话。北京繁华的街头,我第一次想到了死,我没有脸活下去了,我也没有脸见任何人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想想自己真的不该贪财进了圈套,然后又骗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我不知道那134名同学现在怎么样了,是我害了他们一生,我真该死。那笔所谓的劳务费根本无从领取,陈老师在学生们去廊坊军训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我给学校打电话,校方说他只是学校临时招聘的一个招生人员,人招齐了,开学之后他就结算劳务费走人了。
我不知道我可怜的爸爸妈妈流落到哪儿了,自己的学也上不了了,我不知道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更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