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仕强:中国式管理
1980年代,西方工商业界的警报铃声远比现在要响得多。近几年人们从美国的安然事件、欧洲的帕玛拉特事件得出的警示是,公司治理及监管制度必须改革;而当时人们却一致同意,西方企业战后的美梦结束了,因为日本企业的成功似乎势不可挡。上个世纪70、80年代,西方兴起一轮研究日本式管理的浪潮,虽然后来随着日本经济的颓势迅速降温,但许多日本式管理已成为管理常识,譬如说愿景(vision 、改善(kaizen)、精益制造(lean 等。
对管理来说,这一轮日本式管理浪潮最大的贡献却不仅仅是上述的几个理念或方法,而是人们意识到,“美国并非管理思想的惟一源泉(加里·哈梅尔)。”而对日本来说,自此之后,他们才能在西方管理之外,深刻讨论与研究自身实践的优缺点。日本管理的三个主要特点终身雇佣、年资序列以及长时间工作都被广泛讨论,不断演变,虽然未被其他文化的管理所采用,但它们依然扎根在日本企业之中。
20多年来,在华人工商业社会里研究与传播“中国式管理”的台湾交通大学教授曾仕强对本报记者说,这一过程中最大的感受是,“我们中国人近百年来对自己没有信心,以至于家里有很好的东西却不知道用,而一直在向外企求。”曾教授讲话朴实,似乎一直在讲大白话,但他点出的常常是人人皆知却又被忽略的道理,或者是广泛流传的误解。现年70岁的曾教授很“中国”、很闲适,不似很西化的学者那种令人有点紧张的“专业”(professional),而是凡事皆见管理。他说,我们可能是世界上最早懂得把“管理生活化”的,管理就是做人做事的道理。
他对中国式管理的研究缘起于39岁时的实务上的极大挫折,当时的他拥有美国的行政管理硕士学位,头脑中也大多是西方化的看法。他说:“那一年我的情绪非常坏,因为为中国人出去办事,被中国人气得快要死掉了。”但他很快顿悟到,“是我错了,不是中国人错了。”他因而开始寻找与总结中国人“自己的一套”,把它系统化。在55岁时,他又赴英国莱斯特大学,苦读5年后,在60岁高龄取得了管理哲学博士学位。实际上,49岁时他在台湾已经是正教授了,他总结的中国式管理也已广受赞誉。曾教授说,“(我)是因为要用才去读书,目的是从西方的现代化管理来引证中国式管理的存在。”
中国式管理的贡献
中国人对自己的认识常常被西方的误解所误导。曾教授在著作中举例说,西方人认为“中国人没有原则,几乎每件事情,都采取个案处理的方式,有不同的答案,令人难以预料。”许多人据此认为中国人没有原则,甚至说“没有原则就是最好的原则”,但中国人实际上有原则,但“重视因时、因人、因事而做出合理的调整,既不是一成不变地死守原则,也不是随意乱变没有原则。”
中国式管理的贡献,简单地说就是变动性,或者说弹性flexibility 。这很适合中国人的特性,但它已经具有通用的价值,超越了文化与传统。这是由于不确定性和内外部环境的快速变化,完全没有弹性的科学管理或制度化管理不足以适应环境的快速变迁,西方也不断出现弹性较大的管理理论,如情境领导、权变理论等等,强调根据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措施,而不是固守单一的方式或预先确定的制度。
某种意义上,变动性谈的是管理哲学。哲学这个词常常显得深奥,在这里可以简单地说,就是人是怎么样想的。在管理科学的一侧,没有各国管理之分,各国应该应用相同的管理科学,譬如战略工具、生产管理、营销方法等等,但因文化的差异,管理哲学有很大的差别。曾教授说,“从管理科学看,没有中国式管理;从管理哲学来看,又有中国式管理。”因此,中国式管理的贡献主要在管理思想、管理观念。
中国式管理贡献的主要管理观念中,第一个是“太极思想”。曾教授说,“太极是一种自然流行的状态。”大禹治水重在疏导,让水按照自然的规律流动。在他看来,太极思想的关键在于,认为“本来就这样”,以“怎么样都好”的心情,用头脑仔细想想,然后看情势办事,以自然的方式自得其乐地顺势行事。
曾教授在著作中这样分析中国人自然的做事方式,“中国人做事,看起来好像不十分认真,实际上是用心而不紧张。用心去做就好了,那么紧张兮兮地做什么?”这样的做事方式,看似悠闲,却变得越来越重要,因为未来的工作群体可能大部分都是靠头脑中的创意与创造力完成工作。譬如对在传媒、娱乐产业、咨询服务、甚至软件设计等等行业工作的人,有时过分紧张的“专业”(professional)并非好事。正如最近流行的一些畅销书如《鱼》所推销的,自然、放松和快乐可能是更有效的工作方式。但种种说法中,最好的却一定是“用心而不紧张”,快乐等说法描绘的不过是表象。
中国式管理贡献的主要管理观念第二个是“把二看成三”,以突破二分法的困惑。受西方的影响,现代人思维喜欢“二分法”,把事情分成两个部分,譬如把管理分为人治、法治,认为其中一个对,而另一个不对。但这是理想状态,没有哪个组织完全是人治,也没有哪个是完全的法治,纯黑和纯白之间总有着无数种灰。
西方学术界有一种说法,“二分法是必要的罪恶。”中国式管理却是“把二看成三”,规避这种必要的罪恶仍以人治、法治来说,中国人的组织大都是“很实际地寓人治于法治”,与西方的组织相比,人治的色彩还是要浓厚一些。二分法看起来简单明了,但实践中大家都知道,“真理往往不在二者之一”。“中国人擅长把二看成三,以‘二合一’来代替‘二选一’。”
中国式管理贡献的主要管理观念第三个是“中庸”,中庸就是合理。曾教授认为许多人把中庸之道理解错了,他说,“以前的解释是一条道走中间,不敢偏左也不敢偏右。……中庸之道不是走中间路线,也不是不走极端。(实际上,)中庸是该极端就极端,不该走极端就不走极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曾教授引朱子的话说,“无一事不合理,才是中庸。”他认为中庸之道应正名为“合理主义”,这样它的真正用意才更清晰。
合理化贯穿于管理的发展历程,西方的管理发展如果以最简单的方式描述,就是合理化然后制度化。但在过分制度化甚至僵化之后,回归根本,重思合理不合理是可能的解决之道。而中国式管理的关键是,管理即合理。强调合理,就带来弹性。
管理是做人做事的道理
对中国人来说,中国式管理的观念贡献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它对我们的管理实践有什么样的影响,也就是说,是否有效?这样,曾教授比较中美日管理,考虑中国人的特性而总结出来的管理观念就凸显出价值。
美国式管理的哲学基础是个人主义,日本是集体主义,而中国是交互主义mutualism)。交互主义用通常的话说,就是“一切看着办。”曾教授举例道,你对我有礼貌,我没有理由对你没礼貌。“拿‘不一定’的心情,来寻找此时此地‘一定’的答案,从不一定到一定,便是中国式管理的决策过程。”他还以另一种说法总结道,“美国式管理强调专业性,重视专业知识;日本式管理关注一致性,重视团体精神,而中国式管理注重变动性,一切看情况。”
“中国式管理最大的价值在于对人的尊重。”曾教授说,他认为管理就是做人做事的道理,而做人要排在更重要的位置。美国式管理是“我要-我成”,订立目标,拿出成果;日本式管理则是“同生-共荣”,合力追求团体的荣誉,不计较个人的荣辱;而中国式管理却是“修己-安人”。安人先修己,曾教授甚至追溯到中国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说法来来强调修己,他说,“中国式管理很简单,就是你先把人做好,然后才能谈管理。”
“安”是中国式管理的最终目的,曾教授认为,“安的观念长久以来影响着中国人。……含意甚深,必须用心体会才能够明白它的用意。”有的利润让我们安,有的利润让我们不安,不安的利润不能要,这种观点和西方管理现在特别强调公司道德有点不谋而合。在更宏观的层面,经济发展后,如果制度、社会、文化等其他方面不能跟上,容易发生不安,安需要均衡发展。对于人本身来说,安的时候,中国人积极奋发,对准目标全力以赴,高高兴兴接受结果评估,共享荣誉;而不安的时候,对目标阴奉阳违,视成果评估为官样文章……
曾教授总结,中国式管理的三大主轴是“以人为主、因道结合、依理而变”。这三者的关键都是人,它们主张有人才有事,事在人为,以理念来结合志同道合的人,合理地解决问题,而不是凡事“依法办理”。
实际上,中国的管理从来都是更多地以人为中心的,而不是像西方那样以事为中心。西方管理,首先把事情分门别类分析清楚,划分不同的部门职位,然后招聘合适的人员。中国的管理也在学习西方的这种方式,也显示出效果,但在最本质上,中国管理依然是“因人设事”。曾教授举例说,中国人开始做事常常采取大家一起来的方式,没有分工、没有职位,让大家在这种含混不清的情况下展示个人的特性与才能,再因人设事,建立初步的组织架构。经常的情况是,有两个人适合当主管时,先分成两个单位,等到有第三个人具有担任主管的能力时,再变成三个单位。
但是,没有人会承认他们所做的是“因人设事”,因为它违背了西方管理中的“正确的原则”。在我们的实践中,类似的情形还有很多,譬如在绩效考评时往往表面上大家相互差不多,而在暗地里或奖励先进,或教导惩戒业绩不佳者。这至少和两个“正确”的管理原则相违背:公平和透明。但是,正如我们所知的,公平和透明可能有效,但我们不明说的方式也常常有效,甚至效果更好。摒弃成见,仔细研究,我们也会发现这些做法很合理。
直到现在,遇到这种情况,我们经常想的是,这种方式不符合“正确”的管理原则,必须尽快加以改变。曾教授在另一场景下提出的问题可能同样适合这个场景:“现在我们经济发展恢复自信心,是不是应该重新思考自己的传统?”
曾教授说,西方管理学界被误解最深、最无奈的人是泰勒,他被尊称为科学管理之父,但他讲的实际上是管理哲学,泰勒曾写道,管理不是技术,管理不是工具,管理是哲学。他认为,现在我们学西方管理学不好,正是因为“我们把管理当工具、当技术”。
原文发表于《经济观察报》2004-02-02第1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