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财富是我经历的苦难
每一个人的身上,多少总有些过去留下的抹不掉的印记,它表现在外形上、在言谈中、在一举一动之间,赵美萍也不例外。炎热的夏日午后,她穿中裤,撑阳伞,脚趾上涂了鲜艳的指甲油。一切,都和周围的上海女人一样。只是,她比一般人黑一点,说话时偶尔用错词汇。
赵美萍只有小学文化程度,14岁上山采石头,19岁来上海打工,端过盘子,踩过缝纫机,当过广告业务员。28岁那年,靠自己的努力,她应聘进了《知音》杂志当编辑。最近,她撰写的自传《我的苦难我的大学》出版。在书店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自己的书,摩挲着封面。尽管如今写书出版已经不是很难的事情,可赵美萍觉得,自己一个农家女居然也能出书,毕竟有点神奇。
上周,赵美萍回上海,把书送给那些曾帮助过自己的人。
拿着新书,赵美萍去以前工作过的地方。时隔多年,大家变化都很大……宝山区月浦镇一条河浜旁边,3层楼的厂房里,嗡嗡地响着缝纫机的声音。这是家童装厂,一车间的外来妹埋头工作。赵美萍走进车间,几个30多岁的妇女惊讶地迎上来。“她们都是我以前的‘战友’。”赵美萍笑着解释。她穿无袖露肩花上衣,那几位妇女穿色泽灰暗的衬衫;她连说带笑,那几位妇女羞涩地说不出话,只知道拉着她的手。
赵美萍到这家工厂,是来看原先的厂长潘洪珍。“我出了一本书,这里还写了您。”
1990年,赵美萍应聘进了服装厂。那个时候,她来上海半年多,之前在一家小吃店打工,受不了老板的动手动脚愤而离开。经人介绍,她到这家位于宝山的服装厂求职。“那天来了很多打工妹,但我一眼就注意到你。”潘洪珍对赵美萍印象很深,除了穿着得体外,这个女孩的眼睛里还有着特别的神情。果然,赵美萍后来做出了很多让大家刮目相看的事情。
在服装厂,赵美萍做了一年半车工,因为表现突出,被提拔为生产线组长,再过一年半,又被提拔为技术员。
潘洪珍说,厂里对工人进行职业培训,就讲赵美萍的事情,让大家知道,一个从农村来的打工妹,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取得什么样的进步。
赵美萍又去了曾工作过的广告公司。总经理沈刚赏识赵美萍,觉得服装厂埋没她的才能,竭力劝说她跳槽。当时公司有另一名总经理,对录用一个小学文化程度的员工很不以为然,而公司其他同事,抱着看笑话心态的人,也不在少数。
赵美萍在这家公司做业务员,创下了最短时间拉到业务的纪录。她辞职的时候,之前持保留态度的那个总经理,焦急地问沈刚:“你怎么能放她走呢?”
沈刚复述往事的时候,赵美萍一直低着头,脸红了——仿佛回到以前,她一个外来妹,来广告公司上班。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比较土。
成长路上吃尽苦头。如今她明白,如果没有当初的苦难,也就没有后来改变现实的勇气……赵美萍一双手,比一般女性大,手指骨节方正,小指第二节有些弯曲。她说这是当年在山上采石留下的印记。用力握锤,关节顶在骨头上,几年下来就变形了。右手臂上一道长达5厘米的伤疤,是当年石块飞溅,砸到手上一道血口,缝了十几针,乡卫生所消毒不够,只好拆开再缝,伤疤大得就像一块多余的皮。
“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疤。”赵美萍清楚地记得每一处伤疤。尽管有的伤疤因为时间太长,表皮上已经看不出了。
父亲去世后,赵美萍和妹妹随母亲改嫁到了安徽。村子靠山,全村人最大的经济来源,就是去小荆山露天采石场,开采石头供芜湖钢铁厂使用。继父家很穷,姐妹俩只能有一人继续读书。赵美萍小学毕业后收到了芜湖市二十五中学的通知书。父母亲因为经济拮据日日争吵,赵美萍把通知书放到家门口的小河里,用手把它拂远,擦了擦眼泪,拿起铁锤,成了全村最小的采石女。那一年,她14岁。
“姐姐那时很瘦小,1.5米都不到。她第一天采石回来,手上都是血泡,我难过得哭了。反而是姐姐安慰我。”妹妹赵美华从小把姐姐当偶像。姐姐辍学后,赵美华每天从学校借小说给姐姐,有时做作业时故意磨蹭,也是为了灯多亮一会儿,让姐姐多看几页书。
“不记得是从哪本书里看到这句话:很多艺术家、作家都有不幸的童年。”赵美萍说,那时仿佛得到了安慰,现在生活不幸,那么有一天自己或许也能奢望成为作家。她每天写日记,写自己的苦闷。离开家乡的时候,她随身的行李里,最重的是14本日记本。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因为住院,家里欠了几千元债。同乡一个小伙子顶替父亲进了上海宝钢,他回家的时候描述大城市的景象。赵美萍动了心,去城里,可以赚更多钱。可是,父母坚决反对。母亲无意中说:“家里欠的债,只要美萍的彩礼钱,就够还了。”赵美萍决定大胆地逃出去。一路走一路哭,坐上了到上海的火车。
目前,全中国有成百上千万农村流动人口。他们离开家乡,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打工。他们为了挣钱,也为了见识这个世界。这些离开家的打工者,绝大部分都是当地的佼佼者。打工这个现象,也日渐改变着中国文化。可是,在十多年前那个8月的清晨,这个从家里“逃”出来的女孩,完全无法预见到,她的举动,是今后的潮流。她内心忐忑的,还是自己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小时候吃的苦,是自然条件的苦;到城里打工以后,碰到的苦,是人和人之间交往的苦。”赵美萍的神情有些黯淡,想了想说,“后者更苦,因为那是‘心苦’。”
进了服装厂,有一次,赵美萍不小心把裤子的前后裆缝错了。工厂里一个师傅嘲讽:“侬穿裤子分不分前后?外地人就是笨。”后来,赵美萍凭着努力,跳出“蓝领”,当上工厂技术员后,一家时装公司的业务员当面表示不信任,还说:“看伊一副土里土气的样子,怎么能胜任这么重要的工作。要是出了差错,阿拉不负责任。”
原先一起劳动的打工姐妹们,也跑到潘厂长面前质问:为什么提拔赵美萍?她有什么好?潘厂长回答:小赵刻苦,这点你们比不上。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受了委屈,在我面前哭过的?”潘洪珍笑着问。
赵美萍也笑着说记得。她说,后来想明白了,如果自己是一个有学历的人,大家就会觉得提拔很正常。可是,自己明明是和大家一样的打工妹,甚至还比有的同事读书少,她被提拔上去,就难怪别人会愤愤不平了。“后来,在任何一个单位,我都碰到这样的事情——很多人不平衡,我研究生、海归,凭什么和你一个小学毕业生平起平坐,甚至你业绩比我好,拿得钱比我还多。”赵美萍苦笑着说,声音有点提高,因为激动。
“可是,我希望自己是一弹簧,外界施加给我的压力越大,我就能弹得越高。”赵美萍说。
在服装厂,赵美萍尝试写作。每个月发了工资,就去买各种杂志。一次厂里举办晚会,她朗诵散文《你的歧视我不懂》,质问一些上海人对外地工人的歧视。文章后来登在《宝山报》的副刊。还有一次,她参加一个《打工在上海》的征文,获得一等奖。从此树立了写作的自信。从1995年7月到1998年之间,赵美萍在《知音》发表了7篇文章。
1998年春天,《知音》杂志招聘,赵美萍又一次心动了。在杂志社的会议室,所有来应聘的人员,有学历、会外语,人人侃侃而谈。“文凭是别人的财富。我的财富,是我经历的苦难。如果没有这些苦难,我恐怕没有这么强烈地改变现实的勇气。”赵美萍为自己鼓劲。她如愿当上了杂志编辑。
自传出版后,上百网友找她聊天,希望能从她身上汲取力量……赵美萍的自传,先是在网上连载,引起广泛关注。最近才整理出书。
“书出来之后,我的qq上新增加了一两百个名字,都是看了我的故事,想和我聊天的网友。”赵美萍说。
前几天,一个女大学生向她求教,这个女生高考前父亲去世,最近又和恋人分手。她问赵美萍自己该怎么办。
还有网友给赵美萍留言,说自己一直都希望得到别人的帮助,看了这本书后觉得惭愧,觉得今后要改变人生态度。
网友的留言让赵美萍感慨:“如果我的书真有这么大力量,对遇到挫折的年轻人有帮助就好了。”
从采石女到饭店服务员、生产流水线女工、广告业务员,再到今天的“文化人”,赵美萍一路奋力攀登。有时她觉得寂寞,像她这样,脱离社会原先给她的轨道,改变自己人生的,能被多少人真正理解。
“很多次,我在梦里还听到炮声,是采石场开山的炮声。”赵美萍说,每一次她都猛然惊醒。上周六,她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坐飞机回武汉。在沪打工9年,当初的经历如今再翻出来,沉甸甸地带在身边。
每一个人的身上,多少总有些过去留下的抹不掉的印记,它表现在外形上、在言谈中,它也留在心灵中,成为奋斗的动力。赵美萍是这么想的。
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