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色:爱里其实没有重逢
说是有种圆舞,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终归会得遇见曾经遇见过的人。可是你知道,你我瞬间交错,并非彼此的最初,也非最后,我们幻想的重逢,注定要落空。--题记
时移事往
我们纠结太快,离散太快。
我们,指的是我,花小福,他,陈默。在另一个简缩版本里,我叫琼琚,他叫木瓜。因为古人说过,“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又有人说,心灵深处无数张面孔,可是哪一张也都是自己。我以为然。他看见的,是琼琚。花小敉看见的,则是花小福。
世间充满零碎的相聚与别离,我知道我应该安之若素。但仍有一些天空灰色延绵的下午,坐在电脑前,看着邮箱里雨水般潮湿的陈年字迹,会流下大滴的眼泪。
那么会不会有那样一场重逢呢,比如在一个林荫道上的黄昏,交错,犹疑,停留,彼此相视。比如在拥挤的地铁站台,身边各自有人,转身时心头暮色四合般黯然。又比如乘坐两列交错而过的列车,视线在瞬间接合。或者更老,已尘满面,鬓如霜,纵使相逢亦不识。
多么苍凉。多么有戏剧性。我对着镜子笑起来。一边往脸上轻轻拍着粉底。我的皮肤过敏已经奇迹般消失。红色毛衣,有暗色花朵长及脚面的裙子。而窗外,上海的冬雨季节已经来临。雨水滴滴嗒嗒,在少许失眠的晚上。
我25岁。两年前我25岁,是虚岁,两年后我25岁,是周岁。出生在冬天的人,年龄会缠夹不清。
我的寂寞没有声音。
往事没有声音。
一只名叫花小敉的猫
在遇见陈默之前的某段时间里,我唯一的朋友是花小敉,我的猫。它清秀婉转沉默,与我相处整整五个月。
淮海中路房租不菲的小公寓,老旧而幽静。在阳台上踮脚,几乎摸得着红色的瓦片。半环形的阳台,一盆仙人球是前任房客留下的,极小的盆,这隐忍的植物不知有多久没有新的生长。隔些日子,我决定去给它买只大点的盆子。花卉市场的门口遇见花小敉,近郊的村妇搁它在纸箱里,另一箱是一窝小狗。它看起来十分寂寞及高贵,小小的巴掌大的猫。而小狗们挨挨挤挤,互相伸着石头舔舐不已。像所有出身不一样的童年,它是孤寂的那一个。
不由心意牵动,决定买下它。一手抓着花盆,一手抱着猫,并且回去之后翻了字典给它起名叫花小敉。
到家后,它忽然变活泼,上窜下跳,捣腾不休。我把玻璃水杯及大口花瓶统统关进书橱。然后我困了。盖上薄薄毯子睡觉。
花小敉不罢休。跳到枕头边来纠缠。
我没奈何,用毯子把头也蒙住,“呼吸不息”。它最后决定在我肚子上睡。整个下半夜我不得不放弃了蜷身而睡的一贯传统。心里是安慰的。
后来的几天与花小敉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张小敉是猫,我是老鼠。老鼠总是飞快溜进卧室兼书房,咚地关上房门。花小敉在门外嚷嚷不休。如是几次,花小敉认清现实,决定委屈在小客厅的角落里安营扎寨。
一两个写不出字也睡不着觉的夜晚。我穿着睡衣赤脚走进客厅,花小敉毫不犹豫地跳进我怀中。黑暗里,我的泪水无声地跌落在它光滑的脊背上。
2002年夏末,我从北方一个有大海的著名旅游城市迁徙到上海,并就此埋葬过往,和一只名叫花小敉的猫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所谓时光
我给一家中型的女性杂志撰稿已久,到上海后开始为其同源报纸写专栏,专栏名叫做“心扉”。有读者写邮件表示抗议,认为俗气,我很认同,但并不改正。我用的笔名也俗气,叫琼琚。其余时间我会去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搜罗各色衣裳,奇怪首饰,再拿到网上去卖。晚间我为一个出版社校书稿,那些字积累在脑子里,渐渐我几乎不愿意读任何书。
写专栏成为功课,并不好玩,好在我永远只写小题材,一个下午的游逛,一个晚上的零碎心情,我和花小敉的点滴,等等,每天千余字。
已经忘记是怎样的开始。陈默的栏目在我的旁边,叫做“寻找”。他的字敏锐绚丽,有烟花之美,其中出没一两名女子的面影,深切的,恍惚的,像流光。然后有一天他在文章里写:我看“心扉”专栏,常常看很久,并想象文字背后是怎样一个深隽有味的女子。
或:读她的字心里会有微弱的疼痛。想起一个持续自己给自己写信的女子,那些信,即是心扉的信。
是的,心扉之名确来自一本小说。但这是第一次有人看清,那些点滴文字,其实是一个人写给自己的信。这么直接的毫不避讳的赞美。开始有些失眠的晚上,会呆呆在电脑前坐许久。无端想起久远以前的事,花月正春风,读武侠,看评书,最愿意看神仙眷侣们携隐江湖。之后就变了,女孩子们都归隐江湖的时候,我开始了漂泊,以为要踏遍万水千山。
这一站,是上海。我很累。
所有收入加起来,够付房租,供花小敉与我自己吃简单的食物。听起来朝不保夕的生活。但什么是没有代价的,往写字楼里不分寒暑对牢文件啪啪打过去,喝简易花茶或速溶咖啡,任老板肥短的手指在旁边点点戳戳,住免费的三人宿舍在别人看电视的时候埋头苦睡。或嫁有钱丈夫,每月伸手拿家用,去固定的店里做美容,忍受对方腰上橡圈般肥肉及衣领上陌生的香水味。不不不,那一样要付出极多精力。时光太轻忽。我们又老得太快。
花小敉有时在黄昏的阳台上看天空飞过的鸟群,安静地,看上许久。有时去凝视那盆仙人球,深思地看,歪着头。表情恬静而寂寞。似要去抚摸,爪子在仙人球上方停住,像《雪山飞狐》的结局,像许多其它的故事,悬而不决。
投之以木瓜
我的邮箱地址公布在专栏下面,常有读者写信来,开篇一律是,琼琚,请你告诉我……他们归我为生活悠闲的小资一族。有时我会做简单回复,有时并不。也有人对我说:琼琚,你的文笔很好,但我认为不及陈默的惊艳。
我笑,诚然如此。如果是白天,花小敉悄悄溜进房间,看见我笑,它会非常疑惑。有时我抱它。有时我要继续写字,不理它。花小敉呼噜呼噜撒娇无果,会故意来抓我,倏地一爪子下去,手背已印上长长血痕。然后它若无其事地趴在椅子一侧。我在惊痛之下啪的飞去一掌,花小敉理亏地一缩头,但并不逃走。我跳开去找外用药水,边往手上抹边教训它:“会得狂犬病的你这坏蛋,叫我这样子死了……”哼哼。啪的又是一掌。
我疑心是因为陈默或花小敉的缘故,我的字里行间开始有切实的温暖慢慢渗透。呵。多么浅薄。但我不打算改过。
无意间看往镜子,嘴角往往笑意吟吟。陈默此时开始给我写长长短短的邮件。他说:我想我是狂躁动荡不安的灵魂。需要冰泉水。就好像你。
有一天,我写到自己是命相是属火的,“蛹虫的黑暗期是漫长的,我想我是那时候独自燃烧,近于殆尽。像旷野里无边的雪地在阳光下,没有声音地跟自己纠缠。春天来时,低飞的翅膀有了灰烬的印痕。可那也是普通的。像属水的人心里有平息的海浪。像属木头的人心里有温和可不磨灭的花纹。像属金的人有凝滞的钝痛。如此而已。”
非常之不够休闲,读者反应寥寥。编辑也稍稍暗示,认为文字太过隐晦,略失报刊风格。
但陈默写邮件来:我属土。那意味什么?金从土生,木由土长,水从土出,火依土明,土居其中,万物必赖土性助育,始能生长成就。
我开始简短回复他的邮件。然后,“寻找”专栏的主人,忽地变了名字,改作木瓜。作者写:我决定不再常常沉默,但木瓜也就是沉默的意思。
我嘴角的笑意,缓缓变浓,终至化不开。我在洗脸池边轻轻唱歌,诧异自己在那样的深秋,会忽然如透明杯子里的白菊,温柔地,轻轻地打开。而花小敉正在脚边喵喵叹息。
上海上海
现在讲讲上海。
我的上海情结,可以追溯到我的曾祖父时代。在传说里,他是个英俊聪明的男人。在那块战火烽飞的土地上,他迅速成长为一名将领,但他性格里另有犹豫不决的文人气质,政治上的短暂动摇后来送掉他的生命。他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她是我的曾祖母,死于难产。后来的大部分时间,他带着唯一的儿子生活在上海的虹口区。生活里有烟花般女子往来穿梭,但是不动真情。
在那场著名的肃反运动开始之前,他把儿子送回北方与老母为伴。本来可以逃往台湾,但终于忍不住潜回老家探母探子,终至于被捕而走上刑台。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我来上海,也许只是想在繁华中离群索居。许多个游荡的下午,我从淮海中路走到南京路,有时去坐渡轮,有时去虹口的体育场,经常地掉向及迷路。我想这许多许多的路,是我曾祖父走过的,是年幼的爷爷走过的,是张爱玲走过的,是后来的安妮宝贝走过的。
走路是一件寂寞的事。也是享受。惯常穿着旧毛衣仔裤,因为皮肤过敏而常年素着脸,一条路走来走去,看那些树叶渐黄,飘落,又温柔又惆怅。
有时编辑会请我吃饭。又遇见多年前的同学,约了一起吃饭。总之吃吃吃,也不见发胖。但每次吃过回去就很惭愧,因为没有与花小敉分享。
讲给陈默听,他在电话里有温暖的笑声。我不知是否该对一个人的笑声产生依赖。但随即冬天来了。
报之以琼琚
他在深圳。我到上海的夏天,正是他离开上海的夏天。他在那里有了新的工作与生活。我在黄浦江畔,会想到那凉风不止我一个人吹着,而他彼时的心境,可曾与我有一点相同。冬天到了,我头上包着大围巾去面包坊买刚出炉的椒盐面包,并不觉得寒冷。我等红绿灯时,比从前更加有耐心。
有时我们通电话,我对他的声音有短暂的不适应。在邮件里,我开始叫他木木,通话时则什么也不叫。
花小敉适应不了我对着一小具机器轻轻笑或讲话,贴着我穿绒拖鞋的脚,抓那棉袜。我把话机连线一齐搁到地上去,自己也盘腿坐着,拎着花小敉的脖子放进怀里。暖气很暖。
花小敉很满足。它拨弄我长长卷卷的头发。然后累了。它睡了。呼噜呼噜。远远的似有歌声传来,意大利歌剧华丽的调子。我的肚子有一点点疼痛,不尖锐。可是房间里又那么静。我听他温柔低沉的声音,忽然间失去真实感觉。一切都像场梦。
我是个疲惫的普通女子,行迹未及行遍小半壁江山,已想要藏进深镇村落,再不回归。且开始怀疑自己并无孤独的天份。是这样。
但接近新年的一天,陈默打电话来,声音疲倦镇定,他说:“我在苏州。”
投奔
我收拾了简单的衣物,装在背包里。
在阳台上放了整袋的猫粮,虽然它不爱吃这个,它更爱吃新鲜的鱼和蔬菜。它的饮食习惯与我一模一样。已经是黄昏,天色阴郁。花小敉看着我,轻轻叫了一声。
我蹲下身摸摸它,它的确是一只美丽的猫,骨骼清奇,虽不是天姿国色,倒也是空谷幽兰。小小个子,但不显瘦弱,亦绝无膘肥体壮的嫌疑,白的底色,恰到好处的几圈纯黑,尾巴尖是黑的,鼻翼处是黑的。它比我好看。
我说:“小敉,今晚我不回来了。你自己保重。”
我打车去火车站寻找去苏州的票子。新年的气氛那么浓,票子早已售光。广场上挤满等待归家的农民工。我在寒风与人群里挤来挤去,终于觅得一张高价的黄牛票。在候车椅上坐定的时候,发现钱包与手机都不见了。
翻背包的外层,摸到平时随手放进去的零币,硬币也翻出来,一共是十九元七角。
出了苏州站,我不知道谁是陈默,他甚至不知道我的车次。攥着那一把零币,我找到公用电话,他说正在旁边的咖啡馆门口等我。他的声音温和镇定。我抬起头,茫茫的看去是夜色,是灯火,是人群。我又混乱了方向。
我走了很久很久才找到那家咖啡馆,门口没有站立的人。一点点的雨丝落下来。我走进去,暗橘色灯光,很暖和。我又退出来。在台阶上蹲下去。
很黑的夜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一个人在这陌生城市的角落里,习惯了有我身影晃来晃去夜晚的花小敉,它是否会慌张。
多年前,多年前妈妈去世的那个晚上,5岁的我亦是这样被遗忘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直至夜深。
脸上忽然冰凉。眼泪是多么懦弱。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不依赖任何人。为此,我又伸出袖子抹干面庞。
这时,有人微微气喘地在我身后说:“Hi。”
一场雪
后来我在另一家杂志用花小福的名字做编辑的时候,看见有作者在文章里写道:人的心里都会有一次惊天动地的投奔。不被发觉。只有一次。等到日后的再次出发却只能是为自己。投奔陌迹。
在出租车上,他轻轻揽住我。两旁一掠而过的夜晚的苏州,灯火稀落,拱桥流水只看得见漆黑的剪影。
灯光街面均遭雨幕打湿。外套与头发散发潮湿的气味,但我觉得暖和。
酒店在寒山寺一带。他说,可以听钟声。白天可以去撞钟,那是可以许愿的钟。
苏州,有他爱过的女子的容颜,这次他来,而她已与别人结婚。这些,他前几天的专栏里已经说过。而苏州在文中,被以S城代替。是的,我的心里因此下了场雨,我曾经因此失眠。
他说:“原宥我。”
吃饭在酒店的底层,他要很多的菜。它们很贵,都是我提到过的喜欢的菜。但我吃不下。我无法解释,情绪太满时我的食欲会无端减退,初恋时分亦曾看着对桌的脸庞食而不知其味。而眼前的这张脸,并不英俊,但我喜欢,毫不置疑。可以不置疑是一件非常非常幸运的事。
我们手搀着手上电梯。看见一个小女孩,鬈鬈头发,我弯腰拽拽她的辫子,有一瞬间我想起了花小敉,但我站起来,我们相视而笑。他的手又大又暖。
那一夜,我们用他的手提电脑上网,我指给他看我在上面陈列的商品。我洗了澡,洗发水散着清香。我们躺在一床被子里看夜间频道的恐怖片,在一些镜头出现的时候,他会得更紧地揽住我。
我们絮絮说话,我发现自己原来是唠叨不过的人。后来他探身亲吻我。很静很静里,听得雪花簌簌落下来。
我说:“下雪了。”
最后
后来的日子我无数次想起那个夜晚。
花小敉是在那个下雪的晚上跳楼自杀了么,还是,它只是忍受不了寂寞而逃亡?
一只猫的记忆会有多久呢。我知道它会认识另一只男猫,与他结婚,生一堆猫孩子。它也许会发胖。在它垂垂老去的时候,会不会隐约记起曾被它拽着卷发睡觉叫它小敉的人呢。都不重要了。所有的决绝,尘缘的嘎然而止,在以后所有漫长的岁月里,都已烙下印记。
我亦永远永远不肯憎恨陈默。在那三天三夜里,他给我的宠爱,完全可以认为是一场爱情。我们没有去撞钟。日日夜夜地叙说。他几乎时刻牵着我的手。用龙井茶包互相敷眼睛。买成束凝脂里绽出青色的白玫瑰。热切描述我们的下一次相见,再下一次,直至长长久久的相守。
那时候,我希望时光停留,希望瞬间地动山摇完成永恒。白天走路的时候,会仰头看天空,让眼泪倒流回去。他的外套在我身上,很暖。
在通常小说的结尾,她们会安排一场车祸,女主角甜美的脸庞在血泊中如花绽放,或男主角的白衬衣及手中瞬间凋零的花朵。如果这样是圆满,那么就这样。那叫琼琚的女主角从此消失不见,我做回了花小福。
不不不,我们相爱并非这般短暂,在那场雪后,在两个城市无声的电波里,在那个冬天结束之前。
那天,我回家的时候已经不见花小敉。我以为我会搬出去,但没有,我独自在这所房子里又住了一年零七个月。有时埋头往电脑上敲字的时候,会忽然听见喵喵的猫叫,十分倦慵。我手指停在键盘上方,疑真似幻。想起某个黄昏,花小敉停在仙人球上方的脚掌。
那仙人球一直在,我会把它留给下一任房客。
这个冬天不大像会有雪。距离我的婚期,还有3天。我在网上拍卖了那件外套,棕色,起价1元,我将它卖给了第一个叫价的人。
这一夜,近零点的时分,电话忽然响起,我接听了,很久很久没有声音,然后对方挂断。夜很静很静。而窗外灯火正迷离。
我知道有些重逢其实没有发生的可能,比如我与他。又比如,我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