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你的橱窗里!
每天从学校门口到教室的路上,总能遇到强。那一年的冬天很冷,于是我喜欢围上一条大围巾,包起头和脸,只露两只眼睛。红色的围巾,淡紫色的棉衣几乎成了我不变的装束。我喜欢这样把自己包裹起来到学校,那样当我遇到强的时候,他不会看出我由于异样的心情在脸上表现出来的异样表情。
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只需垂下眼帘或者假装向远处张望,而不用担心他能看出来我见到他时心跳加快的羞涩和惊慌。我们每天都这样擦肩而过,不是他低头就是我向远处看,有一次我终于鼓足勇气,遇到他时把仅露在围巾外面的眼睛从远方收回到他的脸上,却发现他也在看我而且马上低下了头。我觉得可笑——也许,他也和我一样。
强是高一的时候转到我们学校来的,从很远的地方。我从未和他一班过,但是他是学校的名人,源于他的特长——绘画。油画和素描,得过很多奖,学校的橱窗里每期都有他的作品,很成熟的技法。还有几个有此特长的同学,学校为他们提供了专门的画室,每星期都有美术老师为他们专门辅导,而我们到高三时就已经不上美术课了,他们几个是专门挑出来考美院的。
我的同桌敏在美术老师的指导下为他们做过模特。我和敏说不上是好朋友,多半是由于性格的迥异。高三时的我内向羞涩,沉默寡言,是那种典型的好学生或书呆子。我的成绩名列前茅,英语试卷被做为模范试卷存档,用来应付上面监察时用;我的作文多次在校刊上发表,听敏说我有一篇作文还被做为范文贴到了强他们班的后黑板上;事实上,我的朋友也很少,因为我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滔滔不绝,也不喜欢和某一个人窃窃私语,我更不会去早恋——我是一个老师和家长都很放心的好孩子。华和我是好朋友,她说:“在咱们班女生里,你最有味儿”。我问:“什么味儿啊?”华告诉我:“味儿,就是气质。”
那时的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课外时间去玩、去发展个人兴趣了,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使命,把头埋在堆积如山的课本、参考书、做不完的试卷中,没日没夜。男生们会互相调侃几句“高一太小,高二正好,高三太老”的话开开心,但一想到“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就又把头扎在了纸堆中。而敏则是一个例外。敏很漂亮。在那个还不太开放的年代,不能放开的年龄,敏结识很多男同学,很多都是外班的,而且还学会了跳交谊舞。而我们这些女生,却几乎和男生很少说话,因为很怕被人称为“谈恋爱”。如果被老师找去谈话,那就如同外星人一样了。那个纯真似水,禁闭如笼的岁月和年华啊。
我不知道强和敏是不是在恋爱,强总是来找敏,总是默默站在我们教室的门口,不说话,看着敏,等着敏发现他。每当强那高大的身影出现时,敏就飞快收拾好东西,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跑出去,和强一起到画室。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把脸转向窗外,看着天上淡淡飘飞的云。我很羡慕敏,她能和强在一起。一天,强没有来找敏。敏看着我,对我说:“欣,强他们让我在咱们班找几个女孩给他们当模特,我想到了你,也许你愿意去。”我看了看敏,把目光又停在了我的书上。如果是强邀请我,我会考虑的,我很希望能和强在一起,认识他。而这是敏的邀请—一直在给他们当模特的敏。我有一种被施舍的感觉,孤傲的我无法接受。
“我不想去,你找别人吧。”我淡淡对敏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不会去的,我去告诉他……”敏又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了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每天早晨还是在必经的路上遇到强。和每次相遇一样,不是他低着头,就是我向远方看着。擦肩而过,每次。终于有一次放学后,我在教学楼后等着华,思索着我无法求证的几何图形,当我抬起头来时发现强在不远的地方站着,默默地看着我,似乎要说什么。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他马上低下了头。没有别的同学,只有我和他。我的心跳得厉害,因为莫名的惊慌。我想,他一定能看出我的不知所措,于是我飞快地走进了教室,逃避有可能在他眼中出现的难堪。之后的好几天没有在必经的路上遇到强。其实我没有理由期待能和他天天相遇,他是住校生,从宿舍到教室的路上原本不必经过我走的那条路。我感到有些怅然若失。
一天,敏告诉我,强要走了,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他告诉我又有新画了,有可能是最后的一幅了,一起去看看吧。”于是,我和敏一起到了展示强作品的橱窗。
于是,我看到了那幅画——那幅铭刻在我心中多年的画。那是一幅人物半身肖像油画,用了一种朦胧抽象的手法处理,仿佛离得很远,又好像很近:暗灰色的天空,飘着淡淡的雪,一个少女,脸微微侧着,淡紫的衣服,脸上蒙着红色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迷惘地看着远处,正如我每天遇到他时那样。
“咦?怎么好像是你啊……”我听不见敏在说什么,我感觉身后一双眼睛的凝视。那是强的眼睛。他在不远的地方站着,高高大大的身影,默默无言,就像他每次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一样。他默默地看着他的橱窗——不知道是我还是画。而我所能做的,就是逃离这双眼睛。
强终于走了,那幅画也再没有看到了。随后的日子,我和所有的同学一样,头埋在纸堆中,我感觉世界已无色彩可言,正如那幅画的背景:暗灰的天空,飘着淡淡的雪。多年以后,老同学相聚,偶尔有人提起强,说他已经上了美院。事实上,每当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我总是言不由衷地顾左右而言他,转移开话题,尽管我很想听到他的名字。
所有的日子开始慢慢淡漠了。只记得,那一年,我在你的橱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