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开外王:钱穆《国史新论》
在美国Discovery频道的网站上曾看到介绍中国的一篇文章,开篇第一句:“中国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另一个国家,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英文原文忘了。)
那么,我们现在就来看看,中国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怎样的一个天下。
ad_dst = 0; document.write("");ad_dst = ad_dst+1; 中国确是完全不同于西方文明的一个文明系统。如果我们将这点真正认识到,那我们就必须承认一个事实:中国社会有自己独立的社会发展史,不能用西方的任何一种理论体系来硬套中国的历史。否则就是漏洞百出,不知所云。
我们先跟随钱先生的思路,探讨中国社会的发展轨迹。
封建社会——西周、春秋
鉴于古史渺茫,讨论从西周开始。西周初建,周王室“将大批宗室亲戚分封各地,以便统制。先由天子分封诸侯,再由诸侯分封卿大夫,逐步扩张。”实质上,这种封建“是武装集团的向外垦殖”,作为一个农耕部族,这一批批的农垦部队,“择定交通及军略要地,圈地筑城,长期囤驻。一面耕垦自给,一面建立起许多军事据点”。如此,“一是便于对付旧殷王朝之反动,一是防御四围游牧人侵扰。”可见,西周之“封建”,不是我们原来想象的是派一帮贵族王爷到各地剥削勒索、作威作福,而实是一个开疆拓土之过程,守土垦荒之事业。
了解了这个“封建”过程,可知“四封之内,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绝非理念,也不是专制压迫,而是一种集体屯垦的必然产物。土地为封建贵族、国家专有,“井田制”是对公有耕地使用的管理办法。“民,年二十受田,六十归田。七十以上,上所养也。”,这是一种“为民制产”的均产经济和政府管理经济。这就是西周“封建社会”。(封建是中国固有的名词,不是西方中世纪所谓“封建社会”。)
请大家一定要仔细体会这“封建”的实质。我们受的教育给了我们太深刻的印象,满脑子都是专制剥削、分裂割据、压迫与反抗,已经损害了我们正确理解某些情形和事务本质的能力。
后来,技术、人口和生产力发展了,“贵族容许农民量力增辟耕地,又不执行受田还田手续,贵族只按亩收租。循而久之,土地所有权确无形中转落到农民手里。”土地所有权既已改变,井田制度随之逐渐崩坏。“井田制度的破坏,必连带促进封建制度之崩溃。”
我们用了大的篇幅来描述封建社会之形成和消亡,一是因为,这是中国政治、文化的原点,“冥冥中必会发生无限力量,诱导着它的前程,规范着它的旁趋”。二是能尽量抛弃我们脑中固有之概念,来重新认识当时实际的情形。三是有助理解历代有儒家所谓“复古”,不是他们愚蠢扁狭,不知与时俱进,实是建立一种国家高度控制的均产经济和和谐社会的理想,这是后话。
游士社会——战国
封建制度崩溃,“春秋上层贵族阶级世袭的政治特权,到战国时取消了。下层平民阶级农工商诸业被制约的均产经济,到战国时也解放了。”“两种新兴势力,自由经济和平民学术产生。自由经济走向下层,而平民学术走向上层。”这两种势力在春秋末至战国时期,共同早就了一个新的社会群体——游士。
游士之所以能游,一是各诸侯国文化的本源是同一的,皆为一种农耕文化。二是“他们忘不了封建制度所从开始的天下,只有一个共主,一个最高中心的历史观念。”“无不抱有天下一家的大同观念,而不看重那种对地域家族有限度的忠诚。因此造成了中国自秦汉以下的大一统。”
正是游士将各国的文化更紧密的融合,将天下一统的观念进一步的加强。
这里多说两句,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中总结中国之所以能一统,主要有三个内在的驱动力:一是黄河水患成灾,无一统一政府无法统筹治理。二是中国自然灾害频仍,分裂小国自己无法独立抵御。三是北方游牧族强大,无统一之政府无法抗衡。此乃用结果去解释原因,禁不起推敲论证。
郎吏社会——西汉至东汉中叶
“西汉武帝建立太学,高者为郎,低着为吏。”吏经数年地方任职,择优异者选为郎。郎作一段时期侍卫,分派各地为官。这些郎吏渐次组成了一个平民学者的集团。
相比战国时代,士人进入政府的渠道和自身的行为都被规范。因有大一统之政府,士人也就无处可游,再不能如战国时一席谈既可拜卿相。士人只能按照政府规定的路线,亦步亦趋地走自己的进身之路。但也正因如此,有了这套严格的“组织法”,西汉渐成一个平民学者、士人政府。
“若论平民学者的出身,小部分是由贵族阶级递降而来,大部分是由农村社会半耕半读的淳朴生活中孕育而出,先天含有向上注意争取政治权,向下偏于抑制导致贫富不均的自由经济的内在倾向。”因此,中国历史走上由政治来指导社会,不由社会来摇撼政治,由理想来控制经济,不由经济来规范理想的道路。”
学者士人集团掌握政权,形成当时社会中心指导力量。王莽是这个学者集团发展到高潮的最强音,试验用完全学术的理想彻底改造现实的社会。惨痛失败的结果是自此中国再没有出现这种革命,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改良。但用政治理想来改造社会、控制经济已经成为士人阶层治平天下方式。
此时,经由太学补郎补吏的法定资历而参政,是政治的一套制度,社会上并没有一个固定的阶级。
门第社会——东汉中晚期至隋
但从东汉中期,“终于慢慢形成了一各固定的阶级。一则是教育不普及,二则是书籍流通不易。虽然在法律上并没有特许某个家庭以世袭的特殊权益,但只要这个家庭将学业世袭了,在政治上的特殊权益,也就变相的世袭了。于是东汉以下由了世家大族所谓门第的出现。
中央政府失去控制,民众得不到保护,只得依附于世家,形成相互间的私契约。“民众由国家公民身份转变为门第的私户。于是政府和社会之间隔着一条鸿沟,政府并不建筑在公民的拥护上,而是只依存于世家。”世家也因此挟持政府。
世家门第使中国几经动荡,无法形成一个强力的政府。政府虽是一个门第势力支撑的政府,却时时想裁撤门第。直至北魏均田制的出现,始将农民从世家门第的掌握中解放出来。国家分派土地给农民,农民不拥有土地所有权,只向国家缴税。“这一新制,依然是由北方门第中的中国知识分子,根据历史传统制定的。均田制,是中国传统的均产经济思想改造社会的一次成功。
北魏的均田制和北周的府兵制,终于为中国的统一提供了新的理论和制度的准备,并直接造就了隋唐两代之复兴盛运。
科举社会——隋至清末
隋唐科举制度的建立,使任何一个公民都可通过考试获得进入政府的资格。这是中国历史上划时代的社会形态的革命。这个制度保证了政府机构由民间产生,由士人知识分子组成,有力地防止贵族、门第世袭割据势力的复辟。随着这一制度的推行,门第这种变相的贵族阶级也逐步衰退而终于消失了。
藩镇势力的创痛,使宋代矫枉过正,尚文轻武,造成长期衰弱。从宋代起,科举制度日臻成熟,文化教育日益普及,自此,中国在也没有出现大的分裂割据时期。中央集权愈发加强,社会阶级也日趋消融。
自宋代以下的中国社会都相类似。“在政治上,没有特殊的阶级分别。在社会上,全国公民受到政府同一法律的保护。在经济上,仍在一个有宽度的平衡性的制约制度下,避免过贫和过富的尖锐对立。”
上承战国游士、郎吏的传统,代表学术理想的知识分子来主持政治,在由政治来领导和规范政治。这是中国历史的主基调。通过隋唐科举制度实行,到宋代的成熟,为士人知识分子成为社会的中心力量提供了坚实的制度保证。
从西周春秋之文化的一统,经战国,到秦汉实现政治的一统。从东汉贵族势力的复辟,经唐代,到宋以后阶级的消融。中国社会逐步走向一个用人文论理来构架的一统之天下。这是历史的选择,是中国发展的脉络。
士人知识分子是这个进程的推动和实行者。他们“以人文精神为指导核心,一面不陷入宗教,一面也并不向自然科学深入”,一面抑制社会特殊阶级的产生,从而避免分裂割据,一面又抑制自由经济,鼓励均产经济,避免贫富阶层的对立。为实现这种理想,他们“内圣外王”,期求先有一完美理想之人格,进而成一个理想政治家,把政治事业融化到个人的生活。“他们不是为政治而政治,而是为社会而政治,为整个人文之全体性的理想而政治。”在他们手中,“政治不是适应现实,而是为整个人文体系之一种积极理想作手段作工具。”
中国历史的发展之路选择了士人阶层,他们又用所追求的完美人格和理想,希求铸造一个理想大同的世界。
后记:
这种理想的实施中,潜伏着微机和致命的缺陷。近代之乱,是这种理想和追求在时代面前的终结和崩溃。钱先生在文中,还详细讨论了中国之往何处去。小文鄙薄,无法都能论述清楚,待日后讨论。
钱先生以烛照古今的大才和对中国命运的忧思,在《国史新论》中将中华文明的“前世今生”做了一个了断,醍醐灌顶,振聋发聩。其中《中国社会演变》,《再论中国社会演变》,《中国知识分子》三篇是全书提纲携领之作,凭此三篇,可以推翻所有用西方理论来构架中国发展规律的欺世怪论,为中国立一部自己的史纲。
来源:[天涯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