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 蜷在角落的猫
我喜欢挂在网上的生活,那时,我是一个充满激情和表达天赋的人。我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名字,美妙而富于幻想。每天,我都在网上闪烁着,期待着“加为好友”的邀请,就象一只蛰伏的树叶阴影里的飞虫,诡秘地等待着发现我的人。
我用不知疲倦的手指和陌生人交谈。我一直在说,说到自己都感到吵闹,不能忍受……
某天,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叫拉兹的人。他的皮肤白晰,手指修长,有着好听的温柔清澈的声音。我这样告诉他我的猜测。他传递来一个微笑的表情,希望我告诉他夜晚能找到我的电话号码。我起身给自己冲了杯加冰的橙汁,味道沁凉甜美,没有深度,却着实上口。那个夜晚,有很多的星星,是南方典型的夏夜的天空。窗帘在我的左边随着轻柔的小风起伏不定。我告诉了他我的号码。
兹。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就想这么叫你。他很喜欢这个称呼,认为这表明我和他已经有了感情。
拉兹的第一个电话是在一个星期以后。是在晚上12点。我刚在楼下的冰淇淋店吃了一大盒香草冰淇淋。在我仍然享受着唇边的香甜滑腻时,电话响了起来。
我以为是我的男友格子。他是个夜猫子,喜欢晚上睁着眼睛,白天闭上眼睛。我喜欢他抱着我,那时,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有股柑橘的清香。是一种神奇的香味,好几次,在我要和他分手的时候,我总能闻到那种若有若无的香味。那时,我就拼命地吸气,吸气,再吸气。然后,就看着自己象一个雪人融化在冬天水红色的阳光里。我知道,我逃不掉。
拉兹的声音果然很好听,很轻,很清,是我喜欢的那一种。象格子,又有着不同的味道。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声音。他是个有趣的人,那一段儿在我的信箱里,每天都有他发给我的邮件,有亲密的话,有有趣的图片,有在网上看到的新闻的链接。让我觉得生活一直都很热闹。最喜欢的还是他的电话。听他的声音,竟然会上瘾。他也总是在晚上来电话。这让格子常常无法打进电话来。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咬着嘴唇,得意地笑,有种做贼的快感。
他穿洁净的棉质T恤,出门总是挎着一个中等大小的包。他惊异于我的猜测,让他有一丝细微的心慌。我在这一头哈哈大笑。我喜欢出奇不意的语言和行为,在网络里我是个妙语连珠的家伙。很多人喜欢我,因为我有着不同寻常的魅力。
冬天到了。我的城市里下起了小雪。这个充满灰尘的小城市,在这时才显得洁净而温婉。我向拉兹抱怨雪下得还太小。我告诉他我在雪地里拍了许多照片,在雪地里,我的脸上是漂亮的粉红色。拉兹在另一端激动得轻喘,再三要求我给他发一张照片。我咬着嘴唇发笑,我知道我不会寄给他。因为我不是个漂亮的姑娘,因为他爱我,因为在那些照片里,我的每一次微笑都是对着我的男友格子。
连续三个星期,拉兹一直没有来电话。好漫长的一段时光啊。已经习惯了他准时而至的电话,就像习惯了格子手心里的温暖和柔软。对于爱情,格子是我唯一的一次经历。可尽管只有这一次,却让我由最初的慌张青涩,变成了如今的泰然自若。好象一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可以一边和同事聊着天,一边用手术刀在病人的身体上自由切割。
第四周,我的信箱里收到一封信,里面是拉兹的三张照片。一个戴着眼镜的清秀白晰的男孩,卷着裤腿,站在海边摆了几个不太自然的姿势。我几乎可以看到他鬓角细微的血脉在皮肤下流动的方向。我的内心涌起一股热热的怜爱,想要将他搂在怀里。这很奇怪,我总是无休止地渴望格子时刻抱紧我,那种力量与温度,总让我热泪盈眶。只是格子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只有当他被我为他所做的事情感动的时候,他才会扳过我的肩膀,用力将我搂在怀里。我那因为这细小的幸福而瑟瑟发抖的身体,那么温顺地依在他宽厚的胸怀里,恨不得从此时间停滞,凝固终止……
这时,拉兹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依然那么清澈温柔,正合我绵软的心意。那一刻,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在另一端饶有兴致地向我描述他生活的各种片断,城市的嚣鸣声、同事西装上的皱折、掉在公车上的文件、邻居女孩金黄色的头发、西餐厅里新来的侍者和美味的意大利面-……我望着初春暗夜里时隐时现的星子,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我想起格子,在夜晚,他是个不知疲倦又分外孤独的人。他拿着电话,站在他七楼的阳台上,大唱《Careless whisper》。他用充满魅力的语调,在台灯下对我朗读外国小说的精彩对白。他关掉房间所有的灯,让我在同样黑暗的房间里,举着电话,倾听他轻吐烟圈的寂寞。我是那么迷恋他,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神态。爱情就这样如绿油油的爬墙藤,在雨后的春天放肆地疯长。
拉兹说,你同意吗?我说,同意什么?
拉兹说,你怎么了?我说,头有些疼。
拉兹说:我刚才说,这个夏天,我要来看你。我想看看你的房间,让我们相识的电脑,还有那传递着你的声音和呼吸的电话。我想看到,忧郁的你长着怎么一双做梦的眼睛。
我在这一头愣愣的,不知如何作答。春天已经到了,夏天就快来了。我咬着嘴唇,得意地笑着。拉兹那么爱我,就像我爱我的格子一样。我能想象他每一次提起电话的焦急与兴奋。我能想象他躺在床上回忆我们交谈的每一句话。我能想象他坐在写字楼里,神情恍惚地假设相见的每一个场景。我能想象他对爱情的憧憬不小心溢漫在嘴角,而绽开的甜美笑容。爱情,真美好呀。那么令人向往和陶醉。我摸着自己滚烫的脸,告诉拉兹我的期待与喜悦。
他喜欢白色和淡蓝色,喝茶的时候喜欢双手握着茶杯,回答问题时,左手总是会抚弄一下太阳穴。天气越来越热,我开始变得不安。拉兹在网上搜索我的城市的每一个信息,为我挑选不同的礼物,拼命加班以确保获得假期。而我,仍然坐在电脑前,用修理得精致不已的手指和数不清的陌生人聊天侃地。我感到手指冰凉,我渴望被握在手心的温度。我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见到格子了。他总是那么忙碌,他总是在电话里,他总是有无数的事情令他着迷与专注。他是我最爱的人。而我,只是蜷在他的房角,一只忧郁的猫。
晚上八点钟,我接到了拉兹的电话。他大声地说话,以抵制街道的喧哗。你相信吗?我就在你家门口的喷泉广场上。我挑了一件满是百合花纹的长裙。广场上挤满了纳凉的人,在喷泉的边缘,我看到了他。戴着银边眼镜,白色的T恤,身上挎着一个米色的包,手里拖着旅行箱。可是我不漂亮,也没有梦一样的眼睛。我不善言语,性格内向。我喜欢挂在网上的生活,那时,我是一个充满激情和表达天赋的人。我静静地走到他的面前。他的皮肤白晰,鬓角可以看到交错的青色血管。他的嘴角因为激动有些颤抖。他轻声唤着我在网上那个美妙的名字。我突然感到喘不过气,我咬着嘴唇笑着,转身往回走。
我给他倒了一杯百合花茶。天气很热,我感到有汗珠在头发里游动。他伸出手接过淡蓝色的茶杯。我看到他那双修长的手握着茶杯,好象那温度是那么值得珍惜。我说,这是最新鲜的百合花茶,有点甜。他用左手摸了摸太阳穴说,甜好。我感到难为情,我不漂亮,也没有梦一样的眼睛。现实的平凡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实足的骗子。我不敢看他兴奋得发红的脸,不敢正视他那稍显瘦削的身体,仿佛那都是由我造成的。我的喉咙开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突然,一双发烫的手将我紧紧地抱住,因为力气太大,我被抱得脚尖离地。一阵眩晕腾起我的身体,我的眼前是红色的天空,是冒着热气的温暖的太阳。眼泪流进了我的脖子,那蜿蜒的曲线恰似我凌乱的思绪。
第二天的清晨,拉兹牵着我的手,坐上了去邻市一个著名历史古迹的中巴车。一路上,他始终没有松开手,我的手心已渗出了汗,他却浑然不觉。在陌生的城市,我们亲密地走在夏日耀眼的阳光里,俨然一对热恋的情人。我们坐在竹亭里,大口地吃冰棍;我们在古人雕像的脚边嬉闹留影;我们在纡回的长廊中大声朗读先人的诗赋;我们躺在古老的小船里,从从指缝里看太阳,闭上眼睛听水声。在回去的路上,他搂着我的身体,深情地说,这真让人陶醉呀。我咬着嘴唇,笑着转过身去,耳朵里游绕着那首《Careless whisper》:i'm never gonna dance again/guilty feet have got no rhythm/though it's easy to pretend/ know your not a fool……我只想流泪,我只想赶快回去,见到我的格子。
拉兹短暂的假期很快要结束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坐在我的电脑房里,久久地看着我,对我说,过来,到我这儿来。我走到他的面前,我又穿着那件开满百合花的裙子。他伸出双臂,将我深深地抱在怀里。他轻声唤着我在网上那个美妙的名字。让我再仔细看看你的眼睛,你为什么始终忧郁?你的眼里只有迷惑,象梦一样无法解释。我一动不动,我咬着嘴唇,努力笑着。他开始变得烦燥,象一只受困的小狗,试图寻找出口。他那修长的手指在我的裙子上摩挲,并开始划向我的内衣。我感到急促的气流在我的耳际涌动。滚烫的让人窒息的温度。我深吸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我努力放松,试着迎合他的双手。而他那抖瑟的手指却象一条冰冷的蛇,每向前蠕动一步,我就感到喉咙又被勒紧了一寸。终于,我推开了他,疯子一般逃出了家。
在广场的黑暗处,我对着手机大声地哭。二十分钟后,格子来了。面对我红肿的双眼,他有些不知所措。我对他大喊,快抱紧我,快抱紧我。他沉默着,扳过我的肩膀,用力将我搂在怀里。我们在月光下亲吻,一直亲吻。他反复地说着对不起,反复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而我则象一只满足的猫,幸福地闭着眼睛,享受着那期待已久的惬意。
第二天,离别的车站。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拉兹发黑的眼圈。他一夜没睡。我低着头,不堪面对他满是血丝的眼睛。上车的前一刻,他一把将我抱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声地说,别了,蜷在角落的猫。我的发间一阵莫名的痒。
很多个夜晚,我带着深深的愧疚,期待着拉兹的再次出现。可是,那个戴着眼镜的小头像再也没有闪烁。网络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寂寞难捺,曾经的热闹与精彩,也一去不复返。
当窗外的梧桐只剩下秃秃的枝干时,小城又下起了雪。那个早晨,我突然变得恍惚。我不清楚是否真的有拉兹这个人存在,是否他曾经真的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摸着头,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我猛然发现,在那次旅游后,拉兹留给我的照片里,竟然没有一张我们的合影,甚至没有一张他的照片。只有我,在夏天灼人的阳光里,咬着嘴唇,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