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的爱情 百合正开
一
我喜欢坐在你对面
你言谈笑间袖衣生彩
谁的诗句?我忘记了。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是郑愁予的。为此我查了他所有的诗——呵,不是,我笃定是居然不是。他不做这样简单直白的表白。
但我情不自禁总是记起这两句。它们反复地浮现。你坐在我对面。你言谈笑间袖衣生彩。让我看着你,久久地。你挑眉毛,你做鬼脸,你装做生气的样子瞪我一眼——却撑不住,转瞬,笑了起来。呵,真好,你就坐在,我的对面。
你就坐在我对面。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我听到的笑声和我看到的笑容完美的叠合。我多喜欢看你笑啊。我从来也没有这样地渴望过自己妙语连珠字字生花,每句话飞过去都是岭南荔枝骊山烽火,赚你开怀而笑,放肆大笑,会意一笑,捧腹狂笑——只要你笑——我闭上眼睛,心就在这暗夜里,扑簌簌开出花来。
前天晚上我胃痛。我不愿意吃药。我很早就蜷在床上,看没头没尾的连续剧,看烦了就乱翻杂志。也是幸福的。可是夜真静啊。电视响的那么大声夜还是这么静。我什么时候才睡的着呢……九点多,我从床上爬起来,还是坐在电脑前,我知道打开屏幕你就坐到了我的对面……胃还是疼。你在我对面笑着,我在你看不见的这端,也笑着,一边敲击键盘,偶尔腾出左手按住疼痛的胃——我疯了。我想我真是疯了。
两个月前了。我第一次见你。我舍不得眨一下眼睛。你可以不漂亮,你可以不年轻,只要你是我想见到的样子——我第一次见你。是的。你不可以再漂亮。你不可以再年轻。你只可以是我看到的这个样子。想笑,也忍不住想哭。你问我那时心里是什么感觉,我夸张地笑着,夸张地告诉你五脏六腑煮沸,七经八脉翻滚,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你信不信?信不信?
你当然不信。现在连我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纯粹在开玩笑。这个码字的女人,不过是在锤炼文字罢了。
那我用最朴素的文字来蒙蔽你。我疼。
这么近,这么近,你就在我对面,笑着,我却不能死命地抱紧你……
我疯了一样的,胃痛。从床上爬起来,想看着你。
可是那夜。你告诉我,我们之间为什么会不停地出现冷场出现短暂的沉默呢?我那么想看你笑,想敲出最幽默的句子,为什么我连最单调最死板的话题都找不到?我很久没有灌水,没有写新文章,和你没有共同的网络朋友,网络里倾不了城,去成全一对寂寥的网络爱人。而现实中的事情我们都是小心翼翼绝口不提的。那么还可以说什么呢?
记不得谁说过,男女之间不可以动不动就“此时无声胜有声”。因爱情本是提高语言文字能力的最好学校。若真沉默是金的时候,你面临的不是转学,就是毕业。
你也意识到的不是吗?我们一样因明了而担心而恐惧吗?
甚至我们开始像党员向党小组汇报工作一样的做行踪交代、思想分析、交际状况……我不想听,我不想听不想听……强打的精神,强扭的瓜,强言的欢笑,为了习惯才打出的我爱你……只是不是情不自禁。悲从心来。我居然像个丈夫晚归时寻找头发丝寻找口红印絮絮不休纠缠不清的黄脸婆了!不,不,这不是我所愿意……
你说过你的初恋。你说,心念一动,我就知道她,她也知道我。
——正是为了彼此太“知道”,所以分手。
那时我不懂。却终于明白了。
既然“知道”。还追问什么?还怀疑什么还争论什么还营造什么还努力什么?哪里还需要费劲心机浑身解数地去吸引他揣摩他取悦他迎合他?还哪里去享受装腔作势争风吃醋盘根错节兵荒马乱?
乐趣总在似懂非懂若有若无间。
——似敌手,又似知己。想征服,又甘心被征服,才能彼此都保持最精彩最凶狠的状态。
而你我的此刻,都淡淡的,一杯纯水。
我说我要你知道,或者我不说话,或者我不在线,或者我在线也有一搭没一搭,可,我爱你,深爱。
我不怕你不爱我了。我知道你依然爱我。很久很久以后,想起我,你也会说,这个女人,我爱过。
我不过啊,是怕爱情变的无趣罢了。——留着,无味。舍了,可惜。
我不怕横刀夺爱。
我怕无疾而终。
无疾而终。
爱情的保质期或者永恒
但保鲜期,实在太短了
二
我网恋着。堕落地网恋着,无耻地网恋着,不可自拔地网恋着,沉溺着,耽搁着,枯竭着,绝望着——哦,不是,我只是码字煽情罢了。阳光每天都透进窗子,这个时候,我心情总会很好,眯起眼睛,会笑。
就是前夜。我胃痛。我们说很多,滴水不漏。你唱歌给我听,我们一起笑出声。你坐在我对面,袖衣生彩,近而遥远。我胃痛而我的心已经不痛了……
真的不痛了。
只是当时的惘然。
两个月前我还在看着视频上的你无法呼吸。而前夜,不,不光是前夜,很多个深夜和白天,我们都陷进十分无味十分鸡肋的境地。我怕这哑哑沉沉断断续续的交流。无论如何这都是夜半鸦啼绝非吉兆。我想我应该可以改变这种局面,我写帖子给你,昭告天下我爱上了你。我卑微地请求你,让我嫁给你——
你没有娶我。我也没有嫁你。虚拟的也没有。我们都老了,都不想再做这种无聊的游戏,都不愿意再造一场声势汹汹的面子工程。不屑,也懒得。码字的时候再煽情,跟对你了如指掌的那个人,也煽不动了。
我们老老实实地,在QQ上,只言片语。有时候一个图象一个语气助词。哦。恩。好的。清汤寡水,连片葱花也捞不到。是啊,已经得到了,已经彼此太过分了解。对已经笃定了的爱情,谁都懒得取悦谁了。也不需要取悦谁了。
也是那夜我忽然掉线。然后我再也上不去了。我摸出一盘旧光盘,闷着头看。
《十二夜》。
平凡男女,感情生活里十二个瞬间。十二个阶段。十二个转折。
第七夜。她和他都体会到了纠缠的劳累疲倦。她在公司打电话给他。
你在做什么?
工作。他懒懒的。
很忙吗?
是的,忙。他犹疑了一下,似乎。
她挂了。
下了班。她在地铁里打电话给他。
还在忙吗?
在忙。他伏在办公桌上,低低的、浓浓的鼻音。
我想去看你。我去你的公司好吗?她问。
……好吧。
很久。电话再想起来。他停了很久才去接。
她淡淡地说,我想过了,我还是不去了。我已经到家了。
背景音乐是钢琴曲。不厌其烦反复着寂寞的音符。没有曲折没有起伏。淡到叫人心慌。
长镜头一直是她毫无表情的脸。
我知道我的爱情,到了第七夜了。
很想哭但是我没哭。我说过我五行缺水,汗腺不发达泪腺更贫穷。以前我想哭哭不出来的时候就只觉得浑身冷,冷到想打哆嗦,可是那夜我连冷都不觉得了……
已经是第七夜的爱情。什么心动啊心跳啊心疼啊心酸啊心碎啊……我想我们的心已经丧失这些功能了。它们不再芬芳柔软。
坚硬的核桃,哪里去找那么丰富的汁水。
两个月前。在视频上见你。你坐在我对面,你言谈笑间袖衣生彩,而我五脏六腑煮沸七经八脉翻滚。是从什么时候起,心跳恢复正常血液开始冷却的呢?我可以安静了,淡然了,一边看着你说话一边敲着键盘勾引其他线上的帅哥了?
一篇故事无非就是起因,发展,高潮,结尾——多残忍啊,高潮过后直奔结尾。
而正常的性爱,高潮过后,就是疲软。
疲软是多么让人痛恨和厌倦的状态。
可谁能永远保持高潮?
我们只是在顺理成章顺其自然地划出这世上最完整的一道抛物线。
——第七夜的,爱情。
是的,我真的不觉得痛。我们都是贪恋欢好的人,贪恋燃烧的人,如火山,如决堤,如醉生,如梦死,谁肯抱着一堆灰烬,不冷不热,温吞吞,死沉沉。
一年了。朝朝暮暮。多少激情的话说不完呢。激情的话说完了或者说,再说也不觉得有激情了。又没见过面。男人和女人。没话可说了。又不能做爱。不能做爱也罢了又不能过日子。让我心平气和地想想,理智地冷静地想想,宝贝,我们还可以做什么呢……
我早都说了。我说别再为了习惯而说我爱你吧,我们。我们只可以在情不自禁的时候,郑重的,迷乱的,瘫软的,说出那三个字来。
情,不能自禁。该是多美妙的瞬间啊,面泛桃花心头鹿撞……
只是,我悲哀地知道,我们之间已经只存在着习惯而很难再情不自禁了。
三
“我讲的某些事实,感情,事件,也许是我原先有意将之深深埋葬不愿让它表露于外的。那时我是在硬要我顾及羞耻心的情况下拿起笔来写作的。写作对于他们来说仍然是属于道德范围内的事。现在,写作似乎已经成为无所谓的事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杜拉的话。
我想我也曾经把写作当作道德范围内的事情。
现在,我更愿意认为,写作是一个倾诉的过程。人需要向别人倾诉,更需要剖开自己的心对自己倾诉。
我只是一个自恋的小女人罢了。倾诉,更像是一场发泄……
刚刚接了电话。那端是一个只有两面之交的男人。我不讨厌他,也许还有一点点喜欢。他漂亮,沉稳而内敛,但灵魂深处应该有着波涛暗涌。
话题简单,而且琐碎。从天气到工作再到生活一一触及,也掺杂着他的心情。他的语气温和。一如这个春夜。我相信他在他的妻面前一定不会用这样温和的语气。我似乎是淡淡的回应着,却如妖孽附体般,偏把最寻常无味的内容用硬生生的方言也说出诱惑的感觉来——这有何难。一年了我与你相爱,就只用语言……
我享受男女之间初涉情色时这种试探。含蓄而热烈,小心而大胆,半推半就,半虚半掩。虽然我不想和他怎样。不想和他有床第之欢,更不想和他做所谓的柏拉图情人。我不过想征服他,想折磨他,想叫他痛苦叫他迷恋叫他深陷罢了。
这本是我所不屑的游戏。我曾经宠辱不惊冰冻三尺。可是现在。我迫切地,想要借他的惊见他的喜欢,来对自己说:你,要对你自己有信心。
你看,我已经落拓到要靠身边的某个男人来证明自己的地步了。
无关虚荣。无关心动。只要证明,只是要给自己灌注一个女人最起码的自信。
而挂了电话,我只觉得羞愧——够不上卑鄙,就只是无耻。我为我的无耻而羞愧。而且我是那么失望的发现:他也只满足了我那么一点虚荣。连心动都不曾。更不能给我一丝一毫的自信。
自信是自己给自己的。来自内心,来自经历。来自沉淀与积累。来自自己对自己的审度。
你初初见我的时候,我嚣张,单纯,没心没肺地快乐着,盲目地自信着。只是一年。你目睹着一个女人最根本也最可悲的转变。她死板,漠然,无声无息地淹没。可表面的理智不能带来内心的冷静,她更盲目,因盲目而躁狂,因躁狂而枯竭,因枯竭而无可避免地,卑微起来。
卑微。在今天我重读自己曾经的文字时,我会久久地沉默甚至怀疑,我竟这样烂漫过自在过酣畅过松弛过吗?如最饱满的骨朵,风一碰就哗啦啦地开?
今天我戴枷而舞,不可超脱。我克服不了自己灵魂里噬咬着的卑微。这卑微感是只在你面前才浮现的,因你了解,你悲悯,你疼爱,而更卑微。如张爱玲的绝世才情,也写出“将心低到尘埃里去”的句子,卑微竟可与爱划上等号的吗?
《绝唱》里山口百惠饰演的女仆小雪,面对着微笑着追过来的穿驼色毛衣的顺吉少爷,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少爷,我配不上你。我不漂亮,我偷吃厨房里的食物,我睡觉磨牙……每说一句,顺吉就柔声地说:我喜欢……
你喜欢。你以为你喜欢就能消除她内心深处那浓烈到绝望的卑微感吗?
我多憎恨这卑微的感觉啊。强盛如冬日朔风,凶狠如毒蛇之牙,我无力招架,被摧毁,被腐蚀。你说你不喜欢哀怨。你却不知道,比哀怨更难以治愈的,是卑微。白蚁噬堤,癌细胞扩散,我一泄如注,一败涂地——败给我自己。我一直相信,人只可以败给自己。
想从容却终究难从容了。卑微有太多的副作用。我心惊胆寒、如履薄冰、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爱情开始不再是享受而成了负累。所以我们之间如果出现问题,责任也只在你我之间。都已经累了。第七夜疲累的不堪重负的爱情。
或者关键在我。因了那不可消除的卑微感,我自戕自虐,身不由己地耽溺,认定自己没出息。我不停地想要逃,不停地想要把那鹤顶的红做死命一掷。
逃离从来不是为了成全。或者是因为不屑,或者是因为自卑。
而你不可改变我。你不可拯救我。
但谁也不可以击败我——人,惟有自救。人也只可能败给自己。
你教会我许多。教我知道爱的好与被爱的好。教我有胆量去审视真正的自己。教我袒露灵魂,鞭挞灵魂。自己与自己,华山论剑式的灵魂较量。
你教我狠下心。文字不是织锦的丝,而应被锤炼成一把血淋淋的手术刀。
那好。我先用手术刀剥开我自己给你看。我卑微,我不停地想要逃,我厌倦这无聊无味无趣死海般的第七夜,并且我想因了我们的爱情处在第七夜的状态,我就要失去你了。
但是我可以碰得头破血流却绝不允许自己眉目不扬。我更加不能输给我自己。
裸身相对。刀锋相抵。你休想让我,再生出卑微感来。
四
我说过我对爱情的态度。发乎其不得不发,止乎其所当止。
你不用对我讲永远。我想每个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也控制不了。爱了就爱了,不爱就不爱。情感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温暖,光明,持久,美好。情孽却是奇峰突起烈火燎原,情孽如九牛而修持只是一毛。谁也不是唐三藏。越是收心忍性死死抑制越只能把一场精彩电影拉长成连续剧,更曲折更蜿蜒峰峦迭起波澜壮阔因而也更惊心动魄。历史上治水,总是愈堵愈凶而疏导才可见功——那疏导,就是“发乎其不得不发”吗?
那么你告诉我,止该如何而止呢?
有多少种收梢啊。藕断丝连或一刀两断,嘎然而止或绕梁不绝。又有多少种收梢的原因啊,横生枝节或无疾而终,落荒而逃或黄粱梦醒……呵。没那么复杂的,当彼此失去兴趣,由浓而淡,渐至无色;由高而低,渐至无声——我曾那么怕这样惨淡的收梢,可只有这样才能不痛不痒,不蔓不枝,多好,多好……
顺其自然。多好。我接受你来,也不拒绝你离开。如花开花残,如月缺月圆,谁肯奢望永恒。你该知道,亿年的时间,无数海洋,成了高山。
是,连海洋也会变成高山。可去年夏天,在河南的云台,抚摸过波形石我百感交集——无论过了几亿年,无论海洋自己变成高山,总要遗留一点痕迹,提醒着高山曾是海洋。而我们,也会在彼此的心里留下一块巨大的波形石吧,久久地矗着,提醒曾有一波一波的激情,冲刷过,汹涌过,呼啸过,将你我完全淹没……
——这段时间我们状态一直不对。我的心是一个大洞,空空的,空空的。不至于失魂落魄,却真的浑浑噩噩。话不可以在心里窝着,吐了或者不快,不吐却要活活憋死。于是我艰难地梳理自己的情感与思想,艰难地表达与述说。我相信语言会和思路一起豁然开朗,而我终将找到最有力的着脚点,心有可依。
第七夜。烟花已经破空,流星已经划过,可爱情到了第七夜依然是爱情。我依然爱着你深深地。或者无言或者转身或者你离我而去,我却不能不爱你。你是否回应是否坚持根本不重要了。当摒弃一蔬一饭肌肤相亲之后,我就只为了一种不死的欲望,一种平凡生活中的伟大的英雄梦想。我将继续爱你。更从容些,更平静些,爱你。因爱自己而自私地爱你。像爱着陆小凤和令狐冲那样的爱你。我需要这个世界上有你,值得我爱。
我要我们都感觉到温暖和松弛。
我将把这种爱称之为一个人的舞台。
继续写贴,为了取悦你也为了满足我自己。正常生活,我深知我踩的是哪块土地。深夜打开QQ,我想我偶尔还是会蛮横地要求:让我看看你。
让我看看你。
当你爱上其他女子我会很识趣地把凝视你的时间缩到很短。你对我笑笑就好了。因了你的笑容,我还可以将那两句诗反复地温习:
我喜欢你坐在我对面
你言谈笑间袖衣生采
你坐在我对面。你言谈笑间袖衣生采。风将白窗纱扬起,夜空澹澹如水,微凉的月如初融的冰。春山不老,百合正开。生命里不多这样的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