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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海,有个男人曾经爱过我

  仍然不敢单身去看戏,仍然只懂得记起,仍然修好无期不知悔恨,像从没有别离——只有你关于后海,我所知不多,只是听你提过几次。我喜欢这个名字,后海,你和阿萝的后海,你们在后海买了房子,你说,是那种很北京的宅子,你和阿萝都很喜欢。

  我在后海见过你。你却一无所知,你和阿萝在后海开酒吧。我第一次来北京。

  我不知从哪里说起,关于我们的故事,现在,我已记忆模糊。你看,我们总是以为自己能够刻骨铭心,但最后,不过三个月,竟然丢掉了。

  唔,我曾经爱过你。

  这一大片水绿波荡漾,在暗的夜里,两岸有灯光,垂柳依依,春末初夏的风,顺着一个方向抚摸。那些酒吧景致美好,古香古色,镂刻花纹的窗,庭前挂着艳红的灯笼,藤蔓一直地延伸,扭出婀娜与温柔。暗白色的石子路弯弯曲曲,所有的行人都漫不经心,我和高扬亦是。

  高扬是我一个很久很久的朋友,这次来北京,只是一个意外。在我们分手后,我没有想过会去北京,但生活就是这样,各种各样的原因使我踏上了北京的土地,我宿在青年旅馆。

  在六人间里,有两个德国女孩、一个英国女孩、还有个加拿大男孩,以及一个正在等日本签证的中国人。这个小小的联合国,并没有使我变得开朗起来,我依然心情低落,青年旅馆的免费网吧只可以浏览网页,收发信件。所以,在很深很深的夜里,我步行至街的另一端,寻找那间据说很大的网吧。

  多么黑的街,没有路灯。多么寂寞的街,除了我,只有风。

  那家网吧隐蔽在拐角处,不仅如此,它还埋在地下。是一个房顶高高的地下室,里面堆着成群结队的电脑,每一台面前,几乎都有一个全神贯注的脑袋。我在末排找到一个位置。

  我的QQ上早就没有你,很久了,已经忘记哪天删除了所有你的信息。我们其实已经无话可说,我早知道,所谓萍聚,大抵如此。

  这个封闭的地方让我想起“蓝极速”的大火,匆匆逃出来,伸手打车。我说了去兆龙青年旅馆,司机还是像上午的另一个司机那样,将我多送了五十米,我下车后,环顾四周,不得不往回走。

  有时候我喜欢步行,因为可以从容地想很多事情。我所谓的想,基本上是无意识的,我喜欢独自行走这种悠悠然的状态。

  回到旅馆,邻铺的加拿大男孩裹着被单,露出好看的容颜。我本该和衣而睡,但想了想,还是脱了外衣,安静地睡去了。

  茉莉曾经说:“我们以后去丽江,住青年旅馆,钓国际友人。”

  我问:“你英语好么?”

  她笑:“我比较擅长于肢体语言。”

  茉莉学民族舞,1999年,我们一起在廊廊迪厅做。她是万众瞩目的领舞,我负责将五光十色的灯光投射于她灵动如蛇的身上。茉莉是个妖娆的女子,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激情如焰。

  丝毫不会觉得她有任何的委屈——那种因生活的缘故,放弃了理想的不甘。她做得很快乐,每天涂着浓艳的妆。

  她的领地和DJ台相距十米,她经常会重复同一个动作,伸出右手,用食指朝向我,然后身体微微前倾,大声喊:“Come on,baby!”

  我穿着黑衣,朝她微笑。

  彼时,我在A大,临近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全宿舍的人都已签了合同,只有我还懒懒散散,有时还会去跳舞。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和茉莉一起喝酒,她说:“生活不是计划出来的,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扎着高辫子,涂紫色眼影,我们都是二十一岁。

  两个月后,我和茉莉一起离开了廊廊迪厅。茉莉先提出要走,她说有个男人想带她去大连。

  “唔,”她说,“那里有很好看的海吧。”

  “是啊,满世界的蓝,”我弹了下烟灰。

  “那么,我去吧。”茉莉眼睛里湿湿的。

  我拍拍她的手:“那么,你去吧。”

   我也开始告别黑夜,走向白天。剪短头发,努力工作,同事喜欢我的温和,老板喜欢我的勤力,我扮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其实,我对这些完全无所谓,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将只是随波逐流,如果不是遇见你,我将在这平淡如水的朝九晚五里,消逝了有限青春,而不自知。

  张家白,纵然我们早已成为过去式,但我始终不曾后悔爱上你。

  用我的指流连你,记住你。指尖有乍暖还寒的疼意,渗出旖旎与缠绵。

   你致电来,要一份最新的报价单。老板让我传真过去,那天传真机坏了,我回电给你,问了地址,打车送过去。

  第一次见面时,你还记得么,唔,酷夏,皮肤炙烤出焦躁的气息。我忘记涂防晒油,心情变得很恶劣,几乎是恼怒地将报价单塞给你。你侧过头,笑容温柔,带着好奇打量着我。并没有发生一见钟情这样的故事,只是一点点儿一丝丝儿,慢慢爱上你的。

  一杯冰水缓和了我,上面浮着一片清香的柠檬。

  你的办公室简洁而淡雅,你坐在灰色转椅里看着我,你的眼神那么容易……容易使人误会。

  眼角眉梢全是误会,暧昧荡漾,我知与你会有细节蔓延。

  我应聘那家看不到前程的公司,原来只是为了遇见你。我不去争取更好的机遇,闲在小公司,天天对着打字机劈哩啪啦,原来只是等待你。我这样没有出息,这样随遇而安,原来听任命运将自己推向你。

  你手里拿着报价单,似笑非笑看着我。

  张家白,我的张家白。

  我们第一次约会出乎意科地不顺利,你驱车来接我,问我要喝咖啡还是看电影。我说无所谓,你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看我。

  “那么看电影吧。”我随便选了一个。

  然后车子开过了咖啡屋,继续前行,在桥下的收费站,交警示意你停车。天哪,我当时没有搞清楚什么意思,坐在车里,透过玻璃看你和交警说话。

  最后,你的车因为违反了某条规章,被暂扣了。

  生活和小说有着天壤之别,如果在小说里,恋人应该在车里拥抱接吻,车外有如水似纱的月光,而所有的交警都会很知趣,整个世界一片祥和。

  可生活是——我们的约会被这个意外破坏了,彼此的心情跌至谷底。

  事情竟然还没完,已经走得很远了,你突然发现钱包还留在车上,不得不奔回去取。

  我站在路边百无聊赖地想,这是个多么不好的预兆,要不要和你继续,或,就此消失。

  我很忧郁,我想我们终究是不合拍的,第一次约会便磕磕绊绊,一路都是障碍。

  啊,亲爱的,我们在一起真是够倒霉的,在你交了罚金取回车子的第二天,又被另外的一条规章合情合理地拖走了。

  如此频繁的不幸,使我心怀内疚,犹如一只惊弓之鸟,颤抖地看着背运一波波袭来。

  我自己也不停地被生活捉弄,公寓里的电突然跳闸,打电话叫房东来修,那边,房东死气沉沉地说病了。

  “什么病?”

  “甲肝。”

  我吓得赶紧挂了电话。

  那家运作良好,每月付我薪水的小公司突然倒闭了。因为老板娘发现秘书是老板的情妇,二话不说,就抽走了所有的资金。

  然后,我去ATM上取生活费,一个子都没吐出来,钱却被如数扣去。我冲进银行去理论,那位美丽的银行小姐冷冷地扫我一眼,酷酷地说了一个字:“等。”

  真让人忧郁,我站在空荡荡的银行大厅里,觉得这场爱情来得不是时候,使我们的生活都弄得兵荒马乱,一地狼藉。

  可又有什么办法,爱情它已经不由分说地来了,我们如胶似漆,恨不得永不分离。爱情常常使人产生错觉,我误会我们真的会永远在一起,而你也误会自己会为了我牺牲掉阿萝。你有一些期待,有一些恐惧,你和大部分天良未泯的普通男人一样,对以新换旧这一可能性,充满了悲喜交加,不停地左手拷问右手,道德置疑感情,自己和自己作斗争。

  阿萝是你青梅竹马的恋人,她在北京照管着你们共同的产业和家园,以及你年迈双亲。因为有了她,所以你才可以在A市寻找自己另外的梦想。

  你的根始终在北京,那一片后海里。那是你心灵憩息的地方,为了一个微弱的我,推翻多年的生活,是一笔相当不划算的生意。

  我亦替你不值,所以,亲爱的,我从来不曾要求你有所改变,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

  茉莉在一家幼儿园里做老师,每天和小孩子一起蹦蹦跳跳,她在电话里说:“唔,程尔,我喜欢现在,即使往后会厌倦。”

  “你有见过那片海么,大连的海。”我低声问她。

  “有啊,每个月他都会带我去海边,程尔,你来大连吧,我带你去,海风是咸的,唔,脚底都是沙子。”

  我不知道茉莉快不快乐,不知道她是不是只通过语言,就给了我一个生活的假象。但我觉得她真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片海,无关身边是谁,面对那片蓝色,不言不语,小小的自己,宛若新生。

  张家白,我曾经以为你就是我想要的那片海,你的胸怀容我依赖,你的眼睛容我栖身,我向后仰,便是你坚实怀抱。

  最后,你却对我说,眼角眉梢,误会一场。我们在不适宜的时机遇上了彼此。

  我的心凄楚一片,我终不信,这个曾经如此眷恋我的男人,会说出这般冷静的话语。

  你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心很小,不能同时装下两个人。”

  “可是我什么也不要,”我反复地说,“我只要偶尔有你的温存。”

  “我如果不能给你全部,就索性不给。”

  这样的交谈让我忧郁,让我陷入了海的忧郁。

  我有时能言善道,有时笨嘴拙舌。面对你的抉择,我显然是后者。张家白,我知道自己完全没有立场去说服你放弃一切。

  你说要回北京去,你想念后海了。

  那天去了廊廊迪厅,DJ台里站着一个黑衣的年轻女子,和我留着一样的长卷发,嘴里也叼着一根烟,眉目里有懒洋洋的无谓。

  舞台上站着银光闪闪的高辫子女孩,激情四溢地扭动身躯,伸出右手,用食指朝着前方,然后身体微微前倾,大声喊:“Come on,baby!”

  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我大口地喝着酒,在漫天遍野的音乐声里,撕心裂肺地喊,我要我的那片海,那片海。

  那晚,我醉得很凶,廊廊迪厅的保安还依稀记得我,扶住我,替我叫了辆车,他拍拍我的脸,善意地说:“茉莉,当心自己。”

  我眯着眼睛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茉莉,他记错名字了,可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

  茉莉,她很幸福呢,她有自己的海,不是说坏女孩子会下地狱,好女孩会上天堂?可曾经玩世的茉莉,怎么获得了静好的岁月,而从不犯戒的我,却跌落沼泽,泥足深陷。

  生活,真让人忧郁。

  我去北京,站在黄昏的广场上,给高扬打电话:“我在王府井,你来吗?”

  高扬不信,他说:“愚人节已经过了。”

  “爱信不信!”我挂断电话,坐在广场的花坛边,看几个老外玩滑板,有时流畅优美,有时尴尬摔倒。有个老外长得颇英俊,我对他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他咧嘴朝我笑。

  高扬还是来了,虽然我坐在一堆男人边上,他还是很有信心地走向我。我戴着墨镜,从容地打量他,这个曾经网聊多年的男人。

  北京之夜,烤鸭比想像中还要肥腻。后来,我说想去后海,高扬便带我去了。经过什刹海时,看到一个热闹的露天舞会,很多是中年人。我想,如果张家白在身边,我一定要拉他共舞,舞舞舞,舞至两鬓苍苍。可惜,永远都不会再有类似的机会。

  后海幽暗,很像我臆想中的秦淮河,充满了脂粉的艳丽,笙歌的迷离。后海的某一家酒吧里有两个人,一个叫阿萝,一个叫张家白。他们伉俪情深,早早地摆出一副要“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姿势。

  如果我再软弱些卑鄙些,不妨携高扬走到张家白面前去。然而,如果我不是现在的我,那张家白,我怎么会茫然无助地失去你。

  伫立在路边,拔通你的手机,我说:“张家白,你好么。”

  “唔,是你,”那端顿了顿,“好的。”

  “你在后海么?”

  “唔,是,后海现在是最好的辰光,”你的声音里有久违的温柔,“有事?”

  “我打电话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听见自己平静地说,“我已经不介意了。”

  然后,收线,转身,面朝后海,身后是你的酒吧。我与你,咫尺天涯。

  张家白,你永不会知,我在后海见过你,你侧着身子,靠在吧台边,穿着淡色衬衣。我爱慕过的男人容颜依旧。

  你的阿萝在不远处调酒,低着头,额前的长发落下。

  我和高扬步行许久,他一直在说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之所以来后海,只是想画上最后的句号。我倚栏看后海的水波,心中一片宁静,须得放下你,才能找回自己,才能找到那片宁静的海。

  是我想要给你原谅。

责任编辑:王丽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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