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全国人民都在撒谎
——评崔永元《不过如此》
看了名嘴阿崔的《不过如此》觉得很过瘾，看了名笔阿城的序却觉得有点误导。阿城说，世界上最难办到的事之一即实话实说，又说只有孔圣人才能担当的天下第一难，偏巧就让小崔给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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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实话实说”这个栏目名往“诚”字上靠，表面上提升到了理论的高度，其实不过是民间某道德教条的重复。“撒谎”能否构成一项罪恶是未定的，“不撒谎”能否构成一项美德也是未定的。假使撒谎的孩子都被狼吃掉了，世上的罪恶也不见得会少几样。假使兽类也会用语言掩盖意图，“不得撒谎”这条道德律令的出现一定会比“不得残杀同类”早上数千年。“在任何时候，你都不得撒谎！”与其说是道德律令，不如说是直截了当的心愿。不愿死于明枪者，也不愿死于暗箭。即使这种愿望裹上普遍化的外衣，转变为“在任何时候，我或你都不得撒谎！”，也不过是一个未经反省的道德教条而已。未经反省的道德教条常被愚民们野蛮地坚持着。余华小说中那个水果贩子，为了维护“从小偷针长大偷金”的荒谬推理，为了当众“教育”偷了一个苹果的饥饿男孩，竟“咔”地一声扭断了他右手的中指。这篇名为《黄昏里的男孩》的小说长久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从此使我对劳动人民朴素的道德观心存疑虑。
在阿城的序中，讲实话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德，媒体上的一些访谈和评论，也常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实话实说”这一节目。然而，这却是对“实话实说”的错误题解。崔永元做这个节目，决非想树立一个“说实话”的楷模而垂范世人。“实话实说”至始至终就是一种电视谈话节目，这种节目在国外叫“talkshow”，中文译为“脱口秀”。“脱口秀”是一个非常形象的译法，所谓脱口成章、即兴发挥是也。关于这一点，崔永元在书中既有很学术的表达，如“让所有的电视参与者达到最松弛的状态，从而完成还原真实的谈话空间”，也有很口语的表达，如“我们是不是也要让观众揣着平常心，用日常的状态到电视台演播室来说话？”对着镜头说不出人话，这种心理中外皆然。
不过，假使仅仅是扭转了这一点，“实话实说”断不能继“焦点访谈”之后红遍大江南北。阿城说，崔永元“跳脱了文艺腔”，这一概括比“说实话”更接近事物的本质。“文艺腔”或者“广播话语”来源于何处，可以留给党史研究者去考证，我只知道，“实话实说”如果不是出现在央视上，是不可能有那种耳目一新的社会效应的。“实话实说”的反面，其实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谎话或套话，而是特定意识形态的谎话或套话（所谓吹永圆是也）。什么时候掏心窝子，什么时候口是心非，什么时候尔虞我诈，生活自有其分寸，这和到央视演播室“实话实说”完全是两码事。过去的现场节目，都是重复重复再重复的排练，重复重复再重复的审查，从《不过如此》这本书里可以看出，“实话实说”的立意和努力方向就是摆脱伪现场的制造，使现场真正成其为现场，使群众的话语得以在受监控的舞台上自由绽放。从王朔到王小波，实质意义上的突破已经取得了，“平民主持人”崔永元不过是歪嘴坏笑着把裂口再撑大一点罢了。所以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他像平时习惯的那样，打断了提问者的话头，断然否认自己是“打破了中国广播话语定势的一层坚冰的重要人物”。和那些宣称要把“诽谤者”当苍蝇捻死的大腕相比，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简直是一种美德。难怪爱翻白眼的葛优被问及“有没有你看得上的主持人”时，独独垂青崔永元：“嗯，有。有一姓崔的，根本不像主持人哪！”
当然，把自己贬为大老粗，“5年来一直站在大地和大家实话实说”，这些都还不能保证实话实说说出了真相，道出了众人的关切。自以为在说实话，实际上却在自欺，这种现象早已被萨特浓笔重书过。生活里更常见的是，说出了满心的实话，却不曾触及一丝真相。为什么“实话实说”不能把演播室直接搬到北京的哥宿舍，道理就在这里。“说句实话”在中文里直接看不出真理的意思，在英文里却很明显，tell you the truth。Truth既有真心话的意思，又有真理的意思，后者在中国的传统中是不受重视的。这或许可以解释国人们倾向于从“诚实”这个角度来题解“实话实说”的原因。对于这一点，恐怕连崔永元自己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他的书开篇就附了一则作文，题目叫“三次撒谎”，讲的是崔母棍棒教子之类的故事，文末发感慨说：撒谎并非小事，一个人撒谎还无碍大局，全国人民都撒谎，这个国家就完了。其实就算全国人民都撒谎是可能的，也远不及因浑噩无知而无从说谎更完蛋。
Talkshow既然是一种show，就意味着它毕竟和私人谈话有所不同，加之央视的脱口秀不是按娱乐类节目设定的，因此主持人不必拜相声演员为师，也有资格来主持这场直播文化沙龙。我们注意到，在崔永元的背后，有一个由学者组成的策划小组，且不管这些令他仰慕的学者是否真的一流，他们至少比“没有文化的电视人”更具发现问题、暴露真相的能力，例如，对“拾金不昧要不要回报”的讨论，实际上指向了“道德与法律的关系”问题，与左撇子的对谈，则涉及到“弱势群体的社会地位”等更具普遍性的问题，这些“弦外之音”并非随机引发，而是事前就有精心的筹划。每期节目除选题策划和调研外，还要邀请嘉宾，而嘉宾不是学者，便是专家，可以说，他们和主持人一道引导着现场话语的流向。现场话语虽然是自然的、甚至是“天然去雕饰”的，但若像崔永元说的那样是不受控制的，却不是事实。“实话实说”的新意并不在于说话不受控制，而在于控制的方式及目标有所不同。在这里，谈话的方向多多少少是瞄着真理去的，虽不及苏格拉底的辨证术那样刨根问底，倒也能促人深省。尤其是，它能够引咱老百姓深思。作为一个面向五千万受众、且不敢谈论敏感话题的央视谈话节目，能做到这份上，也就不容易了。
《不过如此》崔永元著/华艺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1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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