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实录：给我个机会说爱你
潜樱，26岁，在广州工作，留着现在已经很少见的刘海儿头，又齐又黑，睫毛长长的，像是中国版的芭比娃娃，不过潜樱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是漂亮，而是"透亮"。第二次见面时，她穿了一件白色衬衣和一条黑色长裙，这样的外表会很轻易地让人猜想到，她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女大学生，而实际她已经是一个两岁男孩的母亲了。
在我和姐姐十几岁的时候，爸爸就得病去世了，妈妈是一个纺织厂的普通女工，那时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几十元，我们家住在狭小的平房里，周围都是些穿着睡衣就可以上街的邻居，女人头发上戴着烫发卷，坐在胡同里吃瓜子，男人胡子拉碴地出门见人，大家都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形象，不过有一点，他们在乎别人的隐私，如果生活中没有八卦新闻可以议论，那简直会乏味透顶。在这样的生存空间里，我和姐姐的共同理想是快点上大学，离开家，住宿舍，而对于妈妈，我们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可以依赖的人，托付后半生，那对我们姐妹来说也是好事。但妈妈是劝不动的，她坚持说:"我不能让邻居们说出一个"不"字!"你说她是顽强还是倔强?我和姐姐那时都觉得这其实是一种固执。
终于，姐姐大学毕业了，她的男朋友是广州人，一毕业就去那边结婚了，两个人一起做生意，姐姐写信跟我说:"潜樱，我过上了我梦寐以求的生活，有老公，有事业，有自己的家，最重要的是，我终于摆脱了原来那些邻居的目光。"我对姐姐的生活没有太多的好奇，因为我本身并不向往优越的生活，对那些邻居也说不上嫉恨，对我而言，能把眼前的一天比较愉快而平静地打发过去，就是很知足的事了，或许我自私，或许我关注自己命运的程度远远高于我对姐姐和妈妈命运的关注，但是我有错吗?我想，大概多数人都和我一样。
我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大二时交了第一个男朋友，他和我同届但不同系，我把一切都给了他，我想大家之所以一说起初恋就很神往，倒不一定因为初恋本身有多少可圈可点的地方，而是它代表了太多的第一次，所以才让人不能释怀。
从一开始，潜樱几乎没缓一口气，即使在她说"我想……"这个句式的时候，她也没有真的停下来思考，她只是尽可能把心里堆积的东西倾倒出来，至于这些东西的本来面目是怎样，她似乎并不愿意看一看再抛弃。我因此觉得潜樱是个有点叛逆的女孩。
毕业的时候，妈妈希望我和姐姐去一个城市生活，那样她比较放心。而基于姐姐的现状，她和姐夫的能力仅能帮我一个人找到工作，我男朋友的工作就无能为力了，于是，我只好和他分手，去了陌生的广州，做起了稳定但很无趣的工作。
如果我说"我很痛苦"，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做作和可笑?但我真的很痛苦，既然我和男朋友没有问题，为什么我们要分手?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回到天津，靠自己的力量为未来积累实力?姐姐说我太幼稚了，看看她和姐夫，本来也是要一起奋斗创造未来，可现实情况呢?事业刚刚有一点起色，姐夫立刻左拥右抱，而且不只是玩一玩那么简单，我去广州没几个月，就没少看见他在家里露出马脚，最后竟草草离婚。房子给了姐姐，我和她住在里面，我时常为姐姐鸣不平，我说多少个家庭都有过这种问题，怎么就得离婚呢?姐姐说，如果姐夫不是她的初恋，她或许可以平静地对待这些事，可惜她设计的未来太完美了，姐夫把它打破了，她倒不是多么痛恨姐夫，她的结论是:初恋一定不要结婚，否则它会耗尽你全部的能量。所以姐姐说，我在她那里，会慢慢忘记原来的男朋友，一切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潜樱放慢了语速，显得犹豫起来，我看不见故事的端倪，也不好追问，只是试着想象这母女三人的情形:妈妈一个人在天津，想必也退休了吧?姐姐和妹妹生活在一个大房子里，没有爱情，只有对爱情、对男人的执著分析，这是一种怎样的日子呢?
我爱原来那个男朋友，但是所有关于婚姻的理论都是姐姐给我的，我就莫名其妙地相信了。下班以后，同事常常相约一起吃饭、打球、唱歌、喝酒，我才知道原来广州的上班族都是这样生活的。不同的是，我在天津的时候是不怎么和陌生人说话的，但到了广州，满世界都是陌生人，男男女女，大家一起玩，每天我都很晚才回家。在这期间姐姐开始和香港的朋友联系，做起了水晶生意，我每晚回到家的时候，她都是吸着烟和别人在打麻将。我觉得姐姐过得也很辛苦，只是她不说，可能她觉得我是小孩子，许多心里话没办法和我交流。很多次我回家，姐姐总是没好气，问我"怎么又这么晚?"既然每天都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必要天天都说呢?可她非要每天都问，当着那些外人的面说我，我只好一言不发地回自己的房间，心里会产生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甚至到后来我一想到要回家就很抵触，竟不自觉地希望大家能再多玩一会儿。
这也造成了我频繁出去不愿回家的局面，现在想想，姐姐也是出于好心，劝我不要老去玩，她说:"你现在不是在天津，广州这边不一样，你一个女孩子，天天那么晚回家，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妈交代?"这样反反复复了几次，她看没有效果，居然想出这一招--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说是个医生，叫南华。姐姐说:希望这个男人能管住你。
第一次见南华的时候，我就判断我们不会有未来。他干干净净的，说话沉稳，一丝不苟，他和我原来的男朋友简直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由此我判定我们之间一定没有缘分，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硬要往一块儿捏。不过转念一想，姐姐是不是希望我赶快找个人嫁了，把我的问题解决了，她也省心了，也不会住在她那里成天骚扰她了?这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我脑子就有点晕，慌乱之中把饮料碰洒了，南华本能地掏出纸巾递过来，我没回过神来，只看见他在对面盈盈地笑着，看着我。
后来，南华对我说，他看见我第一眼就喜欢上我了，他说我就像《乱世佳人》里的斯佳丽，有着傻傻的心眼儿的那种女孩，他说他从那一刻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娶她，就像白瑞德见到斯佳丽穿着黑衣忍不住跳舞那一刻，就注定两个人要在人生的许多路口上不期而遇。
我和南华的第一次见面，带给我的感觉是平淡无奇，没有丝毫的兴奋，我除了觉得这个医生挺干净之外说不出任何评语，回家后姐姐破天荒地没有打麻将，她迎到门口急切地问我"怎么样"?我只是摇头，心想又浪费了我一晚上的时间，比谈判还无聊。
医生的作息时间总是乱的，要经常加班、值夜班什么的，南华没有太多时间来约我，我们在一起时也没什么消遣内容，最多就是看看电影，而且不看商业片，光《飘》一年里就看了4遍，虽然我很喜欢看，但看到连台词都会背的程度，也没有什么味道了。我觉得没意思透了，所以依然出去疯。南华也跟我表示过，不希望我出去玩，口气和姐姐一模一样，但我根本听不进去，心里想，反正我也不喜欢你，我干嘛要听你的话?但是有一点，南华真的很绅士，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谁是谁的男朋友或女朋友这类的话，可他就像有职责一样，无论我晚上出去疯到几点，他都会去接我，然后把我送回姐姐家，看见我房间窗户的灯亮起来，他才放心地开车离开。我没多想，觉得你既然愿意做就这样做吧，反正我不会为你改变什么。
自从潜樱说起斯佳丽，我就在脑子里看见费雯丽的举首投足，其中一个表情还真是很像潜樱，就是那一扬头，表示满不在乎的神情，能让天下一多半男人着迷。我调侃潜樱:"后来是不是真的被"白瑞德"追到手了?是不是英雄救美啊?"没想到潜樱脸上一点欢喜的样子也没有，反而堆满了厚重的乌云。
和南华认识以后，姐姐总是以长辈的口吻对我说: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差不多该收收心了，我当然听不进去，继续我行我素。有一天，夜里回到家，姐姐没有打麻将，她在等我回来，要和我谈话，她郑重警告我:"如果你再半夜回来，我就不让你进门了。"
"不让我进门?那你不怕我出事啊?这可是在广州……"我模仿她的口气。
"信不信随便你，我只说这一次。"姐姐铁青着脸，像要吓唬我，当然，我不会把这种无力的威胁放在心上。第二天晚上，一个朋友过生日，我们又疯到半夜，南华来接我时，我已经有些醉了，他这点真是好，从来不怀疑我在外面跟什么朋友玩，什么也不问，只是尽职尽责地把我安全送到家。那天也是一样，到了姐姐家的楼下，他看我有点晕，说要扶我上去，我说不用了，我怕姐姐看见又说一些没用的话，还不如自己回去的好。走了好半天才到三楼，我掏出钥匙开门，没打开，我以为迷糊了拿错了钥匙，换了把钥匙还是打不开。这时酒就有点醒了，我用手拍门，大叫:"姐姐，开门!"
姐姐在门里回答:"不是警告过你了吗?听不听是你的事。"
"你开门啊!想不到你这么狠，说不让我进门就不让我进门，我走了你就清净了是吧?"
"好，你这么想也好，我看你到底怎么样才能过正常点儿的日子，今天我不会开门，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我还是用力拍门，可是说不出话来了，委屈的眼泪狂流下来，姐姐在屋里悄无声息，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大海里，门是进不去了，我转身往楼下跑，因为跑得太急，和一个正上楼的人撞了个满怀，他一把抱住我，我挣扎了一下，看见是南华，才定了神，放肆地大哭起来。
南华在楼下等了半天也没见我房间的灯亮起来，心想我肯定出了什么事，就赶紧跑上来看个究竟，没想到正碰上失魂落魄的我。那天夜里我仿佛第一次认真看他，看着他坚定的眼睛，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对他说:"南华，我们结婚吧!"
他一点惊讶也没有，只是点点头:"潜樱，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说出这句话，我都很开心，不管你对我怎样，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什么都不计较。"
到现在我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就像背课文一样，紧张得连胳膊上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了。
后来，南华带我回了他的家，我睡床，他睡沙发，第二天早晨我睡醒的时候，他已经煎好了荷包蛋，我有点失神:难道我们真的要结婚了?
"真像电视剧……"我不禁感叹。潜樱从手包里拽出一串精致的白色手链，是用象牙做的，一串小小的白莲花，她用手链把齐肩的头发扎成一个小马尾，看上去既贤淑，又俏皮，我一下子又想起斯佳丽，嫁给了白瑞德的斯佳丽，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幸福小女人，可眼前的潜樱还是没有开怀的表情。
婚后的日子非常平淡，有了小孩，还是平淡，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结婚，简直就是误走误撞，至于南华，我好像也没太在意过他的感受，我们只是过着平淡的日子，谁也不去想这日子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直到"非典"来了，南华要第一批被调到病区，他回家来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很不愿意他去，毕竟是生死一线，说不定就会……可是南华已经决定了要去，再说也没有选择，早晚的事，只能祈祷他平安。我们约定每天晚上他结束工作以后发信息向我报平安，那样我才能安心地睡觉。
第一天，信息是晚上11:00发来的，孩子已经睡了，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的什么根本都不知道，几乎是麻木地在等着南华的短信。手机就放在茶几上，过几分钟我就看一次手机，那天他的信息写的是:"我很好，你和孩子好吗?"
我回信息说:"收到你的信息太好了!孩子已经睡着了。"
南华:"不早了，你也睡吧……"后面几天都是这样的家常话，没有特别强烈的思念，我感觉自己只是担心，每天晚上收到信息才会放心，可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心又回到了嗓子眼儿。
可是有一天，我一直等到夜里3:00也没有收到信息，真的吓坏了，就坐在那儿傻等，最坏的可能都想到了好几种，好像这辈子的事都想过来了。第二天早晨7:30，电话铃响了，我吓了一哆嗦，怕孩子被吵醒，赶紧抓起电话，我生怕那边说话的声音不是南华……还好，就是他，他说昨天晚上手术做得太晚了，他怕半夜发信息吵醒我和孩子，就没发。他说他知道我有可能一直等着，但犹豫了半天也没发，所以早晨起来赶紧打电话，怕我担心……听着南华说这些话，我的眼泪就开始拼命往外涌，他说的什么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想听见他的声音，他活生生的声音，我就满足了。他在电话里听到我哭，就安慰我:"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别哭了……"我更止不住了，当时只想跟他说"我爱你"，我从没跟他说过这三个字，那时就特别想对他说，以为经过了这一夜的煎熬，我终于明白只有他是我可以依赖一生的人，没有他我就一无所有了，但话到舌尖还是没有说，我想，还是留到他回来的时候再说吧，我要用这三个字去迎接他，他一定会很开心，这三个字一定会成为那个重逢气氛里的经典台词。
等到南华回家那天，我把家里彻底做了大扫除，准备好晚饭，孩子送到姐姐那里，请她暂时帮我照看，我决定要补给南华一个被爱融化的晚上。听见他在外面开门的声音，我就冲到门口，等着……他出现在我面前，没想到我会站在那里迎接他，愣了一秒钟，我们几乎同时拥抱对方，两个人真是抱头痛哭，我抚摸着他粗糙的脸颊，熟悉的双手，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是老天最眷顾的女人，我的老公现在还能这样真实地回到我们的家里来。我想，我应该把"我爱你"这三个字说给他听了，可是他紧紧地抱着我，我没有办法专门为了说这句话停下来，我们都已经忘乎所以……他像是要把这一个多月的恐惧、想念和牵挂一次性地从心里倾泻出来，我们度过了相识四年以来最甜蜜、最难忘的一个通宵。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好了很多，从前虽然是夫妻，但似乎总有那么一点点距离，现在连最后一点障碍都冲破了，我终于体会到幸福的婚姻是什么了，两个相爱的、互相依赖的大人，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孩。我觉得自己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是忽然醒悟之后的新生。后来，我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那天，再一次去看《飘》，看到白瑞德帮助斯佳丽逃回家乡那一段，我扭头看了看南华，他还是像往常看这部片子时的专注。我附在他耳边，悄声说:"南华，我有句话跟你说。"
他抽出手，轻轻地捂住我的嘴，用极低的声音对我说:"我早就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本来想像白瑞德一样，永远不给斯佳丽说"我爱你"的机会，但"非典"期间，我也想了很多，我很明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你不是不爱我，你只是迷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我却知道。你看，你这么容易就被我一眼看穿，说明你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孩，经过了"非典"，我不再想折磨你，不再想惩罚你，只想尽我所能去爱你，而你也有无数个机会对我说你最想说的那三个字。"
电影院里泣不成声的人，有很多理由，我却不是因为斯佳丽被白瑞德感动，我是被南华--这个最了解我的人、最包容我的人深深感动了。现在，我时常想，如果南华永远不给我说"我爱你"的机会，那我会不会在即将离开这世界的时候把这个莫大的遗憾告诉给我的子孙?
潜樱说到故事结尾处，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下来，我注意到，她哭起来的样子格外好看，或许正是当年那一哭，永远地俘获了南华的心。潜樱说，她这次回天津，就是要把妈妈接到广州，让老人能度过享有天伦之乐的晚年。三代同堂，子孙绕膝，这是传统意义上幸福家庭的版本，至少这个版本在21世纪初的今天仍然没有过期。
后话
转眼间，"非典"已经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了，回想当时草木皆兵的情景，总有些不寒而栗。而后，许多谈了多年恋爱没有结婚的人们去登了记，已经离了婚、各奔东西的夫妻破镜重圆，许多性格刁钻的刻薄女孩开始变得温和，不学无术的自私男孩开始脚踏实地……非常时期的经历让大家成熟了许多，在孤独的天地间，一个个孤独的人，除了相互依恋，又能怎样呢?给别人一个机会，让他对你说"我爱你"吧。我已耗尽旅行的四分之一生命若是解不开的谜语至少让我知道下一站幸福在哪里我已经历生命最美的世纪爱情是不需要解答的难题我只能相信在某一站会与幸福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