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企业家生活调查:告别“赌命” 寻找平衡
只要商业在,压力就永远在,但是,你会一直在吗?
这个春天有点冷
一连串发生在春天的意外猝死,再次促使人们打量企业家这个阶层在中国社会的生存状态。上一个春天,一连串发生在企业家中间的自杀和被杀,曾经引起过一阵关于企业家与社会环境的激烈讨论(本刊2000年7月《企业家遭遇暴力》、2003年4月《海鑫卅日:一个企业的继承》)。
这一次,《中国企业家》不想再讨论环境和商业,我们要把目光直接投向企业家这个人群。“一个阶层的生意与生活”,《中国企业家》在“生意”(商业)上倾注了许多,而鲜于关注他们的“生活”。生意多于生活,其实也正是这个人群的真实状况。
以一种什么样的人生观(请原谅用“人生观”这样的陈旧的词,它最恰当)从事商业,恰是导致一个国度的经济与另外一个国度的经济不同的最终分野所在。美式华尔街资本主义商业的迅猛张扬,德国资本主义商业的稳健刻板,日本商业的后发狠劲,和这些国度商人的人生观几乎暗合。他们怎样对待自己的生活,就会怎样对待商业。
20年的中国企业家阶层,是时候回视一下自己对生意和生活的态度了。或者说,需要发现新的生活和工作方式,需要清理那些自以为赖以成功的人生观念。日本在80年代的商业颠峰,开始出现“过劳死”;在其后经济上“失去的10年”中,却似乎慢慢找到了生意与生活的平衡——任正非因此坚信“北国之春会来临”。在经过20年“赌命”式的商业突进,中国企业家阶层应该寻找“平衡”。
4月中旬,受一系列企业家猝死事件的强烈刺激,《中国企业家》决定临时调整5月份的封面报道主题,因为,在商业之外更多关注企业家阶层的生存状况,似乎已经刻不容缓。我们立刻派出一组记者,除北京外,还分别赶赴成都、珠海、西安、昆明、上海、宁波,对6位企业家进行了为期一天到三天的跟踪采访,贴身观察中国企业家的工作和生活状态。我们希望透过这种近身的观察,了解中国企业家的真实状态,了解他们如何在生意与生活之间寻找平衡(报道见P70)。
与此同时,我们还面向250多位企业家开展了“中国企业家工作、健康及快乐问卷调查”,截至报道结束,已回收问卷90份,并形成了调查报告(见P66)。
中国特色的累:不愿说自己“累”
在本刊此次开展的跟踪采访行动中,我们发现,尽管90.6%的企业家处于“过劳”状态,但有意思的是,仍有高达75.9%的企业家觉得“快乐”。相比对“工作成绩”、“工作压力”、“健康”的自我感觉,企业家对“快乐”的感受最为明确。
“用一句话描述你的生存状态”,被调查企业家的回答也是一样的乐观:“劳累着并快乐着”(张醒生),“向前快跑”(田溯宁),“压力和快乐并存”(赵民)。几乎所有的采访和调查对象都众口一辞地不愿承认疲惫,他们似乎厌恶说“我太累了,我需要休息”这样的话。
不愿意说累,似乎是中国企业家的通病。
本刊记者去年在山西闻喜县采访李海仓的继承者、其子李兆会时,22岁的李兆会忍着泪谈到父亲的“累”——他回国,去父亲的办公室玩,一个服务员偷偷地拿出一张字条给他看,是父亲写了丢弃的,上面写着:我太累了,太累了。
一张写了然后丢弃的字条,代替向他人的诉说和解决问题的行动,承载了这位企业家内心里已经产生的困境,但他不愿承认。他从来没有说过“我需要休息”。
2002年,青啤老总、人称“彭大将军”的彭作义,在青岛游泳时突发心肌梗塞意外去世,年仅56岁。那时青啤在全国上演的轰轰烈烈的收购大战正在突进之中,日夜的谋划,50多岁的人了,他也应该觉察出自己的累,但他同样没有警觉……
分别于3月初和4月初去世的胡凯(大中电器公司总经理)、杨迈(爱立信中国公司总裁)死于同一个病因——心脏病,但谁都明白,杀死他们的幕后真凶,是长期巨大压力下的“过度疲劳”。他们谁都没有在死前透露过自己对于疲劳的感觉,他们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经很累了,或者即使知道了,他们也不愿说。杨迈在实际上很疲劳的情况下,还独自一人去健身房,发生意外时,身边没有一个熟识的人。
也许有些人还会记得发生在1993年3月9日上午的那一幕惨剧——被称为“桑塔纳之心”的上海大众汽车公司前总经理方宏,一个在外人看来事事完美的人,一个事业兴旺的企业灵魂人物,却在一个平常的、没有任何征兆的日子,在没有任何遗言的情况下,从自己5楼的办公室凌空一跃,选择了死亡。方宏的死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使人迷惑不解,有人追踪了解,从其当医生的妻子口中,慢慢证实:方宏死于抑郁症。只是因为一些困扰自己的心事无法随便向人诉说,渐渐积累,终于到了那不能抑制的一天。美国心理学家史培勒就提出,抑郁症这种病往往袭击那些最有抱负,最有创意,工作最认真的人。
类似的例子很多。台湾著名的企业领袖宏基董事长施振荣经常在打球后感到眩晕,需要平躺休息才能恢复,但在很长的时间里,他竟然从未想到过自己可能得了心脏病,直到被迫去做了运动检查,才恍然大悟。
男人仿佛是种对身体的痛苦极不敏感、但对“我是男人,我不能说自己不行”这种概念又极敏感的动物,很多可以避免的风险、可以不必付出的代价,即是因为这种特征而发生的,而他们自己对此的态度,却只有两个字:麻木。这一点,本刊从调查中,已经得出了鲜明的结论:无论压力多么大,无论怎么忙,无论有没有觉睡,许多男性企业家都还说:还行,挺好,没事,甚至有人说,我们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不同的是,女性企业家更勇于承认自己面对压力。我们的调查报告得出的结论是:女性企业家对压力的感受大于男性。实际上我们认为,这个结论并不意味着女性企业家较比男性承担着更大的压力和责任(虽然有些情况下是,比如女性对于家庭的责任明显要大于男性),而是因为接受调查的男性企业家往往更愿意表现出自己能够克服压力的态度,而不是叫苦。事实上,让他们叫苦简直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中国的企业家那么难以说出“累”字?
冯仑在2002年冬天的《中国企业家》杂志的一次健康沙龙说了这么一段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但对我们这些男人们,革命才是身体的本钱!你的企业你的事业停步了,你还有什么本钱!
张朝阳在2004年春天《中国企业家》杂志的一次位沙龙上表达了类似的意思:中国企业家身兼商人、士大夫、明星三种角色。中国社会对财富追求的过程已经道德化,人人追求财富,企业家被当作成功的明星。但我们不能学日本人,太过追求被认可因而牺牲了生活质量!
为环境所累
因信用证诈骗罪入狱的牟其中去年在狱中接受外界采访时曾经谈到:在目前环境下,我只可用10%的精力去处理生产经营者的问题,而90%的精力则要被迫去应付环境的压力。
遗憾的是,牟其中的这句话,在本刊刚刚进行的调查中几乎得到了证实,这至少说明,时至今日,仍然有相当数量的企业家(当然不是所有),要拿出大量时间用于应付各种企业发展的“环境问题”。
我们的调查发现,中国企业家用在会议、社交、商务旅行方面的时间,占其全部工作时间的比例为84.8%,其中企业家每周花费在交际、应酬等纯粹社交工作上的时间约为17.2小时,这还不包括大量与此性质类似的旅行及会议。
生存环境的复杂,是困扰企业家并可能导致其健康危机的一个重要因素。
本刊在调查问卷中请接受调查的企业家用一句话描述自己目前的生存状态(见调查附件P69),一些企业家的回答令人印象深刻,收到回复的问卷之后,我们曾经在编辑部里大声读出一些答卷,成天与企业家们打交道的编辑部同仁都叹息不已。在此辑录几句:
“虽然尚未成功,但我心上早已结满了茧子。”——建业住宅集团(中国)有限公司董事长胡葆森语;
“处在亚健康状态的企业战士”——中青旅控股股份有限公司首席执行官蒋建宁;
“天地间负重探索者”——河北保定依棉集团公司总经理汪利娟。
这些答语中所蕴涵的无奈,所蕴涵的激情,我们相信足以代表大多数中国企业家的心声。
据美国职业压力协会估计,压力及其所导致的疾病——缺勤、体力衰竭、神经健康问题每年耗费美国企业界3000多亿美元。目前我们国内尚无类似统计资料,但从本刊所做的问卷调查和跟踪采访的情况看来,中国企业家面临的问题同样不少,甚至更多!
改变的开始
“压力是工作的一部分,”华尔街证券公司Lebenthal首席执行官亚历山德拉·莱贝撒尔说。这家拥有75年历史的家族管理公司在毗邻的世贸大楼倒塌一个月后被MONY集团收购。“不管是幸运或是不幸,(压力)是磨恋我们性格的必修课,”莱贝撒尔说。“但是有时你会想,我不再需要继续磨练我的性格。我需要的是休假。”
我们也多么希望中国的企业家们也能够理直气壮地说:我很忙,很累,所以我需要休假!我们希望,文中所列举的那些已经安息的灵魂,能够警醒所有还在继续奋斗的中国企业家,在不丧失斗志的前提下,更加注重自己的以及企业的健康。
因为,我们不愿意看到下一个“这样的春天”。
本次调查采访,我们欣慰地感觉到了一种变化的开始。这一次访问,6位企业家中最忙的大概是刘晓光,但连他都很乐观。看得出来,6个人大都在从容地安排自己的工作节奏,我们看不出“焦虑”、“忙乱”、“压抑”等等的失衡状况。
在两年前的那次《中国企业家》健康沙龙上,田溯宁谈到健康,心有余悸,“假如瞎了,宽带的革命事业只能由别人干了”!田说那次眼睛出问题使他对人生和事业有了新看法。据我们所知,近两年来,不少企业家也像田这样,从自己和别人的失衡中受到了触动,开始寻找生意与生活的平衡。大家开始找适合自己的运动和放松方式,并且很有成效。
两年前中国企业界看不起日本企业家,一位中国企业领袖的看法颇有代表性:他们年纪偏大,按部就班,在高尔夫上花了太多的时间。现在,也许该是中国的企业家告别“赌命”,学会“从容”的时候了。
“没有我不行”吗?
汤玛士·华生是IBM公司的总裁,被诊断出罹患心脏病,有一次旧病复发,医生建议必须马上住院治疗。“我怎么会有时间呢?”华生一听说医生建议要住院,立刻焦躁地回答:“IBM可不是一家小公司呀!我每天日理万机,每天有多少事情等着我去裁决,没有我的话……”。“我们出去走走吧!”这位名叫华尔许的医生并没有和他多说,亲自开车邀他出去逛逛。不久,他们来到近郊的一处墓地。“你我总有一天要永远躺在这儿。”医生指着一个个的坟墓。“没有了你,你目前的工作还是会有人接手来做。死后,公司仍然会照常运作,不会因此而关门大吉。”听完这番话后,华生站在那儿沉默不语,豁然超脱。第二天,这位在美国商场上呼风唤雨的总裁就向IBM的董事会递上辞呈,并住院接受治疗,出院后,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而IBM也没因此而一蹶不振,至今依然是蜚声国际的大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