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快乐，还是要幸福？
作者：陆小娅
快乐和幸福，是两个同义词、近义词，还是两个含义不同的词？
人们常常在生活中使用它们，却很少去仔细区别它们。说“快乐”，好象就意味着幸福；说“幸福”，似乎又离不开快乐。不管是“快乐”，还是幸福，都是令人追求、向往的境界。
但是一个热线电话，却使我对这两个词的内涵有了新的认识。
“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寻求快乐呢？”一个女孩在电话中问我。和我一样，她也多少有点喜欢对问题做“形而上”的思考，否则她就不会把自己的故事上升到人性的高度了。
她的故事很简单，也很常见：她和他，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中学两人是同窗，大学是恋人，虽然不在一个学校，却在同一城市，因此在学习之余，可以保持密切交往。大学毕业后，两人又分在了一个城市，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他们有了一个“家”。
“我绝对爱我的丈夫，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他，”她说，“可是我在单位里还有一个男朋友，我们非常要好。”
我没说话。我想，如果她对自己的行为没有怀疑的话，她不会打热线的。且让我听她怎么说。
果然，停了一下，她用一种“豁出去”的口气接着说下去：“其实，我们已经是情人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仍然用平静的语气说。
“嗯，怎么说呢？我觉得这样挺好。他还没结婚，但已经有了女朋友。我们根本没打算结婚，只是彼此感到在一起很快乐。”
“哦，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们打电话呢？”我故意问道。
她沉默了片刻，老老实实地承认说：“我有时觉得这样做有点对不住丈夫，所以想听听别人的看法。”
“如果你的丈夫知道了，他会赞同你这样做吗？”
“不会，肯定不会，他会受不了的，他会和我离婚的。”女孩说。
“你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不，不愿意。可是我和一个很要好的女朋友谈过，她说，一个女人就应该追求快乐，什么时候你感到不快乐了，再放手。你不觉得这话挺有道理吗？”她反问我。
这的确是个有趣而深刻的话题。谁能否认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有种种欲望需要满足的？当然，有些人为了某种信念，可以抑制甚至扼杀自己的欲望，使自己变得超凡脱俗，比如面壁静修的苦行僧和献身上帝的神职人员。可我们大多数的凡人，还是要追求世俗快乐的，比如大快朵颐，男欢女爱，徜徉山水，耽于舞乐等等，这是人的天性使然，生命的本能使然。回避这些欲望和需求，是生命的异化。
回想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也曾努力克制各种追求快乐的冲动，使自己保持思想上的“纯洁”。我们穿几乎没有性别特点的衣服；我们只说“男的”、“女的”，因为“男人”、“女人”、“男性”、“女性”这样的词汇都似乎显得下流；我们写情书不用“亲爱的”，那太“小资（小资产阶级）情调”，彼此只是致以“布尔什维克的敬礼”。然而后来我们发现，这种克制是多么的荒谬和无力，又是多么地背离人性！记得某位“文革”中丧妻的部长再婚时，有个女孩在干校听说了竟震惊地一夜没睡着。第二天，她大彻大悟地对同伴说：“我明白了，×××也是人啊！”
是啊，是人就有欲望，就要追求感官的快乐，这话似乎没有错。但这只是硬币的一面。另一面呢？我突然想到与人的情绪状态、心理感受有关的另一个词。我问电话那头的女孩：“你想过世界上还有‘幸福’这个词吗？”
“幸福？”她显然被我的问题搞懵了，其实，我也是刚刚从这个角度来思考问题。
对于某些人来讲，这女孩的问题再明白不过：又有丈夫，又有情人，这不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吗？这不是“性解放”吗？对这种行为必须给予批判！
但是心理咨询不是道德说教，更不是政治批判，它的基本原则要求我们站在来话者的角度，从有利于他们成长的目标出发，帮他们理清自己的问题，寻求较为合理的解决办法。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同样，每个人需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正因为这个女孩对自己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有所怀疑，她才打来电话咨询。她需要的不是批判，而是设身处地的理解和令其信服的分析。她在享受着“快乐”的同时，内心也充满矛盾和冲突。
正像没有人不喜欢快乐一样，也没有人不向往幸福。如果说追求快乐是人的本性，那么追求幸福同样是人的本性，而且是更高级的本性。
细想想，“快乐”是一种情绪状态，它主要由外部给予感官的良性刺激所引起。但情绪状态是肤浅、短暂、易变的，很多事情使我们快乐，但我们并不总是去回味它们，即便回想起来，也不会再有强烈的震撼。
而“幸福”是与快乐不同的一种心理感受――在体验到幸福的时刻，我们常常会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内心变得澄澈透明。有时它像一阵清风拂过我们的心灵，虽然短暂，却使人神清气爽，超凡拔俗；有时它又像慢慢燃烧的碳火，虽然没有灿烂的光彩，却久久地温暖着我们的心灵。不管这样的感受是长是短，只要得到过，我们就永远不会忘记，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我们都仍然会感到它的美妙和珍贵。
和“快乐”相比，“幸福”在生活中更为稀有难得，也更深刻、更能影响我们的人生状态，使我们保持对生命热爱。“幸福”，不像“快乐”那样容易得到，它需要我们有想象力、创造力，有顽强的意志、足够的耐心。如果说“快乐”是可以碰到的话，“幸福”则必须去争取、去创造。
“快乐”容易“幸福”难啊。有的时候，它们互相促进；有的时候，它们也互相拆台。比如说，这个女孩和她的情人之间虽有一时之欢，但是如果她的丈夫发现了，她的婚姻就可能解体，她原来从婚姻中得到的一份安全和温馨便不复存在。她追求了“快乐”，却葬送了“幸福”。
其实人类早已明白这一点，所以才造出种种的道德、法律来约束人们追求快乐的行为，特别是人对快乐的追求涉及到其他人时。人，不可能不加任何限制地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是人的悲哀，也是人的超越。
婚外恋情是复杂多样的，远非“要快乐还是要幸福”所能概括和解析。我尊重所有真诚相爱的人们，不管他们是婚内还是婚外。但是，正像“快乐”不等于“幸福”一样，“爱”也不等于追求“快乐”，它不仅是身体上的两相欢悦，更是心灵上的撞击和融合。遗憾的是，我在这个女孩的讲述中没有看到这一点。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在我问了“你要快乐还要幸福”之后，她缄默了好久。我没有追问她将怎样进行选择，我已经在她的头脑里打进了一个思考的楔子，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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