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自己才是幸福
作者: 刘元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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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反应之后,我更加佩服骑自行车的老外。我与书记正发着感慨时,高原上出现了另外一种更加令我感动甚至可以说是令我震撼的镜头:一位藏民在一丝不苟地磕头磕长头。他每走一五不便倒地磕一长头,然后再爬起走几步,双手合十高举过顶,倒地再磕。每一次重复时,他的动作都是一成不变。
这是位朝圣者,如此一路的磕下去。在茫茫的青藏高原,这些朝圣者构成了一处最为动人的风景。
据说有好心的司机把车停在他们身边,希望他们能够上车,可他们谢绝了。他们不会借助任何交通工具,不会偷懒耍滑,哪怕冰天雪地,不管有没有人看到,他们只是那么虔诚地一路磕下去,深深地接通高原的气脉,沉沉地支撑着凡胎肉体理财 度挺立起来。一起一伏间,重复着他们的崇高信仰。
高原上的圣者执拗地推着一辆架子车,推出去一段,就回到起点处磕长头,磕到架子车前,再把车向前推一段,回来再磕。架子车上带有账篷和他一路所需的食品。架子车斜翘着,支起的车扶手与远处的雪山有着同样的高度。这才是高车呀!是诗人昌耀从地平线发现的渐渐隆起的高车……
他们为什么磕头?为宗喀巴还是为莲花生?为释迦牟尼还是为班禅达赖?为今生还是为来世?或许他们自已并不一定说得清楚,或许正因为说不清楚才会如此虔诚?
磕头需要真正的精神支柱,所有磕头的人都需要,而搞文学则不一定需要,得看写作者自身。我知道刘元举是需要的。
有人说,西藏这种磕长头的现象不会持续太久。一百年?二百年?肯定不会有文学经久。不管持续多久,我相信即便人们不再去磕长头了,但是,人们会换一种形式仍然在朝圣中存活。就像西欧的很多教堂,现在的人与前相比越来越少,但并不等于信教的人在减少,人们换了一种方式作弥撒,在家中对着电视成心理的仪式就行。就像微依那样,不加入教会,却是最纯粹的信徒。
磕头不是为了讨好佛感动佛,而是为了感动自己。写作的本原也不是为了获奖为了功名为了赚钱,最主要的也是为了感动自己。能够感动自己的人是多么幸福,而真正能够感动自己,又有多难!
按路程算,我们开车需两天到达拉萨,骑自行车需要10天,而磕这种长头的需要多久才能到达拉萨呢?马丽华说得一年多。
很羡慕马丽华有那样一次机会与科考队一起在考察途中感受朝圣者。她说朝圣者来自青海最贫困的县,数万人口,寺院却多达六七十座,她只说,这个地方去拉萨朝圣即是传统也是时尚。
时尚带来的是荣耀。在上一辈人中,就有极用数的人因磕头磕到了拉萨而使其荣耀了一辈子。
荣耀与向往荣耀可能构成了朝圣的最直接动力。有位叫罗布桑布的藏人,带领着一支朝圣队伍,走进了马丽华的笔下:
“于是由老老少少十八人组成的朝圣队伍组织起来,最年长者是七十七岁的仁增曲珍,最年幼的是不足半岁的贡觉群培……1991年秋季,藏历十月初四、公历十一月十日,在乡亲们敬献哈达的热情祝福中,罗布桑布一行俯下身去,在山村的土地上磕下了第一个等身长头。从此他们在野地、风雪烈日中就这样行进了一年之久。
“1992年12月23日,当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磕到拉萨大昭寺释迦牟尼金像前时,这支队伍仍是十八人,……他们之中最年长者仍是仁增曲珍,她七十八岁了,最年幼的仍是贡觉群培,他已怀岁半多,在朝圣的路上他学会了走路。”
很多人以为写出《走过西藏》的马丽华是西藏人。而马丽华也以西藏作家为荣。她依傍着原热恋着高原,整个性情都随着高原的节气而改变着。我是在绵阳的一次散文会议上认识这位高原作家的。在低海拔的地方与这位有着侠女气节的作家接触,忽然就产生了怀疑。她那时面对一车谈笑风生尽享异乡风光的人显得迟钝而呆然。你跟她说话,她的回答甚到都前言搭不上后语。后来,我知道从高原下来的人面临着醉氧的过程。而醉氧的马丽华的确应该回到她的高原。一回到高原,她就如鱼得水。在她的家中,在她的小院里,灿烂着这么一片鲜花。
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我俩的合影。她住在文联院内,拉萨的文联院子在得铺张,这个院子似乎能够把全国的各个省的文联装下。但是,属于马丽华的空间并不阔绰。尤其那个客厅显得窄小了。看得出来主人对于物化的生活显得过于匆忙,而精神的追求倒显而易见。墙上挂的绘画也好照片也好,都在向客人诉说着主人关于西藏的话语......
她说她早就不再渴望苦难了,她说她就是退休了也不会回到山东老家,西藏成了她真正适应的地方。
我一向钦佩那种真正的自我磨难者。比如路遥。他常常把自己关起来与外界封闭,到一个偏僻之地,比如煤矿。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视,没有可以聊天的人,只有一只朝来夕往的老鼠。他的那部宗教般的写作谈《早晨从中午开始》要比他的获大奖的百万巨著更感人。
在他进入写作过程 时,那份投入与忘我与磕长头的朝圣者又有多少区别呢?他能够说服自我,能够坚持下来,他成了一位真正的具有写作精神的“精神工作者”。他是中国的凡•高。式的人物还有画家石鲁。
二十世纪的人类,还有一位另类,她过着单身的禁欲的刻板的苦行的生活,她几乎就不是一位肉体的人,她成了二十世纪最纯粹的“精神的人”之一。她就是法国学者微依。在我去欧洲的路上,我带上了她的书《在期待之中》,那是她写给神父的十几封信。神父认为她是对上帝最为虔诚的人,可神父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不加入教会不接受洗礼。她在十几封信中反复阐明自己的观点,她太纯粹了,她认为加入教会只是一种形式,而且这种形式日益变得世俗化了。她觉得真正与上帝接近的心灵并不需要加教会。而加入教会反全不那么纯粹了。她的雄辩的显诚的心灵袒露,不能不令你吧服。她是真正的没有接受洗礼的基督徒。因为她真正理解了基督精神,她的短短的30岁生命过程就是基督精神的伟大印证。近期读到卡博所著的《信仰与重负》,更让我对这位高尚的“精神的人”惊叹不已。
数年前读到了卡赞扎基斯的《基督的最后诱惑》,我曾有过一种无奈的感慨。
联想到读过的英国人亚当斯• 贝克的《释迦牟尼的一生》,更是觉得先哲的伟大离我们已经遥远得不可企及。黑塞是位极具理想和浪漫的作家,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仅从他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席特哈尔塔》,就令我坚信不移。他的写作肯定充满了精神与肉体的折磨过程。不知道他是如何艰难地说服自己的,但他的作品可以给我传递出令感动的宗教精神。我对他的重复性阅读不在于他的叙述魅力,而实在是来自那种萦绕不尽的精神香火。很可惜,我们现代人的聪明写作却冷漠了这种巨大的宗教与精神的潜质。因此,文学不能不日益贫弱。
贫弱的文学需要拯救。缺乏驱动力的作家需要刺激、需要充氧、需要面对鲜嫩的物欲诱惑守住自己的底限,再侈谈文学崇高人会被人讥为脑子有病,至少是矫情。搞文学的人日益减少,精神的苦行者更是寥若晨星。但是,守住高原的马丽华正是这日见衰竭中的一员。因此,她令我尊敬。
其实,我远不是一个纯粹的精神的人,我的痛苦在于想象与现实的无法超脱的折磨。写作,可以令我完成某些解脱,但那是暂时的,且,不断地会使我陷入更大的苍白与空虚中。于是,远行便成了我现实生活中的某种补偿。
车行驶在青藏高原上,即便速度再快,也完全显不出来。因为近处没有什么标记。而远处的雪山羞羞答答地时隐时现,半掩其面,也只能让你感觉渺远的迷惘。西藏的天空越晴朗便有着越多的云彩,面越多的云彩便构成了西藏的神秘天际。人与雪山相比,渺小得随时可以羽化,瞅那雪山时间久一点,视线便无法保持清澈,浮泛的毛绒绒的光斑无规则飞掠,倒是一种来自心底的豪情可以唤醒人性深处的麻木。这时候,我想到那首许多人爱唱的歌―《青藏高原》。在这个地方回荡李娜的声音。与卡拉OK完全不同。那种房间产生出的只能是没有质感与重量的噪音。李娜的声音有重量也有质感,因为它被雪霁镀出了可视可感的亮度与光芒后,产生质感和重量的,这种声音无需靠飞翔来炫耀魅力,它需要从“白头的”巴颜喀拉沉落下来。在那串闪着五彩的太阳光斑的高音区后边,我分明感受到了浸淫于雪水融化的溪流中的声音的流动,啊!淙淙的高原的流韵哟,谁能获得你的灵性,谁就会洗涤凡尘的垢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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