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的社会
从小就听说过“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大致上讲,这个话是有积极的劝谕作用的,后生晚辈或者下里巴人,倘若把这话听进去了,虽然并不定然就要以苦为乐,但至少要做到在苦中作乐或在苦中找乐,就不是什么难事。
ad_dst = 0; document.write("");ad_dst = ad_dst+1; 这“苦中苦”与“人上人”的转化,很有些类似孟子所言“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景象。“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行,增益其所不能”,这境况苦不苦呢,实在是苦,然而照孟子所说,这也正是上天要交办光荣任务的前兆。种种苦状,乃是看你是否值得信任的艰苦考验。
当然,“天降大任”未必就是去做“人上人”,按现在的话讲,天降大任,乃是去做无私的奉献,并不是讲究地位的高低。但通常的情况,天降大任了,也就做了“人上人”,孟子举的几个例子,也都是从地位卑微的“人下人”到爵高位显的“人上人”的。
我曾经琢磨过这“人上人”和“天降大任”的理论,觉得它们固然可以理解为积极的劝谕,却也未必不可以理解为弱者的麻药。倘若要那些爵高位显的人来写回忆录,必然有无数的“当初真是苦”的文字,好像正好可以证明“吃过苦中苦,才做人上人”的。然而,倘若又来了一个乞丐,他也要写一本回忆录,那里面就只有“苦中苦”,没有“人上人”的体验了。不知有多少人,虽然抱着“做人上人”的信念生活,却把毕生都贡献给了“苦中苦”。若要举例,可以在农村和城市里过去的返城知青现在的下岗工人中找到许多,即使在极其艰难的日子里,他们还能够保持生活的信心,“未来必做人上人”的信念所起的作用不可低估。
做“人下人”的滋味很不好受,所以努力做“人上人”,或如有文化的人所说,要做“天降大任于自身”的人。在中国,这是常心常情,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正在做“人下人”的,感觉着无所不在的屋檐,让人不得不低头俯首,事实上做“人上人”的味道如何,他们并不很清楚,只是朴素地向往而已,农夫们只能设想皇宫里的人想吃白面就有白面。已经从“人下人”的境况中得授天命的人,一经比较,就知道过去所过的绝非人的生活,如刘邦所说“现在才知道做皇帝的乐趣”,发过这种感慨的人,再要他去吃“苦中苦”,一点门都没有。
一个社会中只有“人上人”和“人下人”之分,人就没有存身之所了。在中国,虽然“做人”是一个很受重视的课题,在这上面花的精力比哪个地方都多,然而“做人”的问题实际上不过是“怎样做一个人上人,避免做一个人下人”罢了。所谓“上进”,所谓“进步”,见诸于某个具体的生活者,标志便是“升官”没有、“负了什么责”没有。做官和“负责”,乃是通向“人上人”或简称曰“人”的正途,除此之外,都不免要成为“人下人”,并被视作可悲命运的标本的。像人一样去生活,在这里实在是一种奢望,而且没有什么道理。于是为了做“人上人”,胁肩諂笑、低眉拱手作为“苦中苦”的一种形式,就成为不可耻的事情了,相比之下,为了做“人上人”而吃大苦耐大劳,“一时累换来一世闲”,就显得难能可贵。过一种简单而有尊严的人的生活,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下场总会处处受制,简单变成了低贱,尊严也就谈不上了。
做人已被定义为“做人上人”,真正的人就只剩下了一个,谁拥有了社会的最高席位,谁就“成人”了,他是唯一者,他是神一样的人,在他那里只有“人下人”。除此之外,谁都只能算是“人上人和人下人的辩证关系的结合体”,这些结合体们面对不同身分的对象,显示出来的要么是居于人上的骄色,要么是居于人下的惭色,而不会是有尊严的人的神态。“今日受罪”是为了“日后显贵”,“人下人”所想的并非变成人,而是骑到人的头上去。
“人上人”和“人下人”,“天降大任者”和“天不降大任者”,“选民”和“被遗弃的人”,这乃是我们这里对人这一群体的一种两分法,中间没有第三态。在一个所有社会成员都不想做人而只想做“人上人”的地方,“人本主义”、“人道主义”、“人文主义”乃至一切与人有关的词汇都另有解释,这样的地方要建立一个人性化的社会,极其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