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道德家张炜“性命堪忧”
世界是有些混乱,但批判不可以混乱
——致《精神的背景》的作者和有兴趣关心此类问题的读者
吴亮
“精神”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探讨——我们可以探究某种精神的正确性,或者何以成为谬误,为什么是谬误;可以把某种精神的起源归咎于某个社会变动或发生在个人身上的传记性的事件;可以作为社会历史中的力量来加以研究;可以论证某种精神思潮的必然性和概然性;可以预估某种精神的未来走向和寿命。ad_dst = 0; document.write("");ad_dst = ad_dst+1;我们可以把某种精神内部的联结关系揭露出来,使之曾经掩盖在修辞手法下的逻辑或不合逻辑判然可见;我们还可以研究某种精神被接受或拒绝的原因,把它和社会历史中各个阶层和集团的需要与利益结合起来予以解释。
《精神的背景》似乎和上述目的及方法都有含混的关联,但是出于什么原因,它让我认为有必要给予正面批评呢?理由十分简单:任何重要的议题都是不可以轻率而空泛地谈论的,更不是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训示能够替代的。《精神的背景》没有理清自己的基本思路和概念,没有掌握并使用必要的(更不要说充分的了)证据,没有了解(更不要说熟悉了)同代人关于同类问题或相关问题的大量研究著述,仅凭一种井底蛙式的对外部世界的粗浅个人印象和好恶,肯定不具备谈论当今时代(不论是中国的,还是全球的)“精神的背景”之能力。误以为这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来“东拉西扯”的公共话题,而一旦这样轻易去尝试必定会陷于窘境——哪怕是一位作家。
《精神的背景》至少对当前中国相当一部分学术出版物的严肃性和所展现的精神视野视而不见,对那些远远比它有思想有识见有才华的著述人(不论是学者,翻译家还是作家)视而不见,故而才有如此胆量踏入它眼中的精神沙漠如入无人之境。让我耐心看看它依次议论了些什么——“长达六十年的时间里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巨大变化”,“写作和精神的游离”,“综观以往所有作家与创作都融进时代精神的内部”,“对五十年代精神文化领域的概括”,“六十年代中国革命文艺对欧美的影响”,“三突出作品有限价值的再评价”,“从精神板结期到精神沙化”,加引号的“大众”,“卖掉一切,包括思想”,“精神和伦理的无底线美国走在前面”,“美国杀人犯写畅销书”,“美国歌手侮辱自己母亲”,“中国没有暴跳的批评家”,“先锋背叛了”,“文学界和知识界没有了道德家”,“稍有一点思想立刻给吸掉没有踪影”,“五四以后学西方一鳞半爪”,“沙化时期鹦鹉学舌全盘西化”,“收视率和点击率最高的是那些最下流最庸俗最不堪入目的东西”……所有这些议题、花絮、描述和臆测都只是一笔带过,既不清楚什么是个人观察什么是道听途说,也不清楚什么是证据什么是结论。
我不清楚“六十年中”,现在的变化和四九年的变化哪个更“巨大”;我不清楚“别的时代的别的国度”是否同样有“写作和背景”的游离,如果一向有,这就是个假问题;我不知道《精神的背景》在写作之前“综观”了多少“以往所有的作家”,并确认他们全部“融进了”什么意义上的“时代精神内部”?我不清楚如果不使用“政治目标”、“领袖意志”、“极权与群众”、“思想清洗”、“压制异己”、“改造”和“工具”等范畴,仅仅轻描淡写人云亦云地使用“极左”、“文化专制”、“荒芜”、“贫瘠”,甚至还夹杂着“创新”、“探索的生气”、“清新气息”、“健康”、“朴素”和“真挚”等不痛不痒的词藻,就可以概括真实的“五十年代精神文化”?
我不知道《精神的背景》何以勇敢地揭露现今“精神沙化”的背后是强大的商业权力(其实这只说出了一半真相),却不能直面所谓“精神板结期”的背后是更强大的政治权力,满足于说一些空洞的形容词是否意味另一种遮蔽?我不清楚有多少证据表明“新中国的革命艺术与当年的苏俄艺术在世界秩序”中引起了“不安”甚至“巨大轰动”,而且原因在于它具有“真正的个性”?我不知道究竟哪一本“三突出”作品只要出“某一本”就“不失为新颖奇特的创造”?我不清楚“商品经济的棍子”又如何可能单凭它自己的力量就搅碎了“精神板结”,然后使之“沙化”?我不知道加了引号的“大众”和不加引号的大众,本质上区别在哪里?“美国”到底主要在哪些方面“走在前面”让“我们”都在“跟上”?仅仅是“精神的伦理的无底线”?谁告诉你美国没有精神,伦理“无底线”的?“卖掉的一切”都是坏东西吗,包括不包括《精神的背景》本身?
我不清楚“杀人犯写作”是否说明美国畅销书的全貌,不清楚“侮辱母亲的歌手”在美国是否比“赞美母亲的歌手”更流行;我不知道“先锋转向”或“先锋沉默”是不是他的自由权利;而“先锋”又“背叛”了哪些承诺和誓言?我不知道为什么“暴跳的批评家”明明有那么多却没有被看见;我不清楚“文学界和知识界”不断发出的“道德之声”为什么《精神的背景》居然会充耳不闻?我不清楚“道德家”是褒义还是贬义,因为一会儿把“道德家”作为“轻浮界定的作家”和“妓女、商人、政客、主持人、艺人、杀人犯”列在一起,一会儿又声称“中国现在的文学界和知识界已经没有了道德家”,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许多“非常有思想”(更不要说“稍有一点思想”了)并影响了许多人的著述会在《精神的背景》所描绘的沙漠中被迅速吸掉不留踪影;我不清楚是否要发动我的同行一起开一份长长的书目,一份已经“卖掉”,却绝没有被“吸掉”的书目?我不知道如果学西方学少了就是“一鳞半爪”,学多了又是“全盘西化”,那究竟学多少,学到什么程度才合适?我不清楚《精神的背景》是否浏览过了所有的电视频道和网站,不然怎么会不知道还有其它电视频道和网站同样有非常高的收视率和点击率,而它们的议题、识见、专业性和深度远远超过《精神的背景》的浮光掠影?
这一切妄下断语、虚张声势、自相矛盾和蔑视他人的谈论在我看来不仅难以容忍,而且有那么一点令我同情。夸张、偏激和愤世嫉俗可以写诗,却不可以写论文。只有极罕见的天才能够这样做,他们有强大的内心和写作能力,但尽管如此,天才的谬论也仍然是谬论。对一个普通的作家,如果你的议题如此宏大、重要以至于关系到我们每一个生活在同时代的人,那么你可要小心翼翼才行——当然,时代、精神、道德,谁都有权利去谈论,但只要你谈论了并将之公开化,它就不会被迅速“吸进”沙土,它将留下一滩水迹,它在被太阳晒干之前迟早会面临追问——那些小错误小矛盾也许可以原谅,但是作文论世的态度之轻慢则不可原谅。世界是有许多问题,但问题在你的描述中没有被显现,你所“揭示”的原因背后还有原因,再好好想一想吧!世界是有些混乱,但逻辑不可以混乱,表达不可以混乱,批判更不可以混乱。不然的话,你在世界中看到的东西,不外是你个人塞进世界的那些东西而已。